极端天气

　　“嘶。”
　　夹着一头棉花的镊子在脱皮处一滑，立刻激得人险些魂飞魄散。医生眼疾手快压住他乱动的胳膊。

　　裴言恨恨地盯着墙上的人体构造图，恶向胆边生，想到尤蒙然气得眼中起了雾气。

　　但是他从小受到的家教让他没有办法对其他人拳脚相向。他第一次体会到秀才遇上兵的无可奈何的愤恨。

　　“行了，千万不要让伤口碰到水。”

　　“谢谢医生。”
　　隐隐不安的感觉在内心里持续地放大着。裴言察觉到背上浮起的一层冷汗都要被单间门口直吹的空调吹干后，才意识到自己回家以后的问题。手腕上被缠上了纱布看不到，可是胳膊上、腿上甚至腰背上估计都有难以消除的淤青。脖子上——他下意识摸着后脖颈，冲着移动门上小小的反光玻璃上看，红痕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消退的意思。在学校在家都很难不被人看到。

　　在学校，只要尤蒙然和他们那一堆人识相闭嘴，他倒也能瞎编个理由混过去。

　　在家——他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烦得心里闷，垂着眼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黄又青走到面前。

　　裴言吓一跳，下意识把缠着纱布的手腕往背后一藏。

　　黄又青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裴言瞬间觉得头脑清醒，头一次觉得羞耻到恨不得锤自己大腿。太丢脸了。太不像个男子汉了。他脸烧得发烫，不知不觉就绷紧了身体，整个人绷得像个木头一样一动不敢动。

　　“饿吗?”

　　“什么？”裴言盯着地板，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黄又青像没看见一样，笑眯眯地把袋子递给他。

　　裴言惊愕地抬起头，他最喜欢的杂粮煎饼正香喷喷地冒着热气。

　　“我还买了豆奶，也是热的。”另一只手也伸到面前，果然是暖呼呼的瓶子。

　　“黄又青。”

　　黄又青一歪脑袋，“怎么了？”

　　“我能住你家吗？”对上一双湿漉漉的小狗眼，眼睫毛闪扑闪扑。

　　***
　　开玩笑。
　　这平白无故说什么屁话。

　　要不是手包扎了，裴言可能会当场掐死自己。

　　索性黄又青看起来毫不在意，轻飘飘就自己一笔带过了。

　　不过裴言还是去了黄又青家。

　　照林午的说法，是去“商量一下对策”。

　　今天黄又青穿着深蓝色牛仔外套，格外宽大，里面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黑T恤，看上去很干净也有点儿青涩。被冷风吹红的耳朵格外绒绒软软的样子。

　　但是裴言全然无暇心猿意马，一路上都惴惴不安，只顾盯着黄又青宽厚的背脊，敏感地察觉到黄又青的气压很低。

　　林午嘴碎得厉害，越讲越兴奋，周一要如何如何堵人怎么动手还要喊多少人，手舞足蹈，黄又青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

　　他确实很生气。
　　他把这个事完全归结于尤蒙然对他的针对，因为对他的仇视所以把怒气移驾到他周围人身上。

　　还没走两步，一辆车突然停在他们面前。

　　车窗摇下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黄又青停下脚步，没说话，眯起眼冷冷看着黄墨阳。

　　黄墨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己这个多年的甩手掌柜显得差强人意。“你现在去哪儿啊？要不要我送你们？”

　　黄又青没说话。

　　“叔叔好！”林午立刻笑嘻嘻地从黄又青身后钻出来，很有眼力见地打破了尴尬的氛围，“我们和黄又青约好了小组作业，现在准备去您家里。”

　　黄又青懒懒地抬了下眼皮。

　　这个借口也太假了。

　　黄墨阳很感激地冲林午笑笑，“那你们上来吧。我送你们。”

　　裴言小声乖巧地喊道，“黄老师好。”

　　车里空调打的很温暖，车厢里干燥而舒适。林午和裴言挤在后座，把杂物书包都随意扔在脚边。黄墨阳显得兴致很高，转过身把副驾驶座上的纸袋子递给身后两个孩子，“刚刚出炉的有点烫，一个是虾子馅儿的，一个是芝麻馅儿的，都很香。”

　　“谢谢黄老师。”

　　裴言等林午挑走了一个，才敢慢吞吞伸手去接。

　　“不在学校里，我是黄又橙黄又青的爸爸，叫黄叔叔就行。”

　　黄墨阳调整手机上的导航仪，“你们今天上午去哪儿玩了？”

　　林午两手放在膝盖上，一种做作的乖巧，“XX书店，就在XX大厦，就在前面那条街上。”

　　黄墨阳有意打趣他，“嘿，你们书呢？没买什么书吗？”

　　黄又青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黄墨阳立即心虚地从儿子温和客气的表情中读出来‘你废话好多’几个字。

　　父子俩又是一路无言。

　　忍了几分钟，黄墨阳动了动喉结，再一次试图搭话，“黄又橙呢？我刚刚回家看到他也不在家。”

　　黄又青直视前方，车窗外风声混杂着汽车混乱的喇叭声，他嚼着饼，很明显有点儿心不在焉，“学校。”

　　“去学校自习吗？”
　　黄墨阳抬起脸从镜子里看他。

　　“你不知道吗？”黄又青侧过脸盯着他，带着明显恶意，用最无辜的语气问道，“强化班都是周末额外补课的。”

　　黄墨阳一怔。刚刚那一点儿甜头好像咂不出味儿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急于邀功的士兵，结果遮住了脑袋毫不犹豫地露出了屁股，好不狼狈。

　　他舔舔嘴唇，转了个话题，“那你们饿不饿？现在也是饭点了？要不要先去吃饭？总不能空着肚子回去吧。家里好像没什么吃的。”

　　黄又青完全不搭理他，低头划拉手机。

　　车内气氛骤然窒息，后座两个人不由自主冒出一身冷汗。林午轻轻咳了一声，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说些什么。裴言觉得自己手上更痛了。

　　路过一所高中，黄墨阳打着方向盘，费劲地从一排排接送车里转出来，然后顺利地被堵在了红绿灯前，硬生生看着绿灯上的数字一点点变小。

　　他干脆关了导航，侧过脸看着窗外几个家长或者一脸严肃地催着正在啃快餐的小孩，看着嘴皮子飞速翻动就让人心头紧张起来，或者急匆匆地抱着书包跟在学生身后冲进大楼里，高跟鞋在台阶上哒哒哒响。很多家长在送孩子上补习班，自己却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样子，平静到令人莫名害怕。

　　他在混杂的车流中像是忽然惊醒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儿子已经十七岁了。

　　很多伤疤他不去触碰，故意不关注时间流动的痕迹而内心期待或许有意外的收获，终于忍不住偶尔一瞥，才发现，原来不管经历多久，裂纹就是没有办法愈合了，豁开的口子就这样干巴巴地放在他的眼前。

　　“你盯着我干什么？\"

　　裴言来不及错开，就这么直直地栽进黄又青的眼睛里。

　　他完全没想到黄又青会突然回头，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

　　林午在一旁扬起眉毛，表情复杂丰富得像他啃碎的馅饼。

　　连黄墨阳都立刻回过头看他。

　　裴言身体一僵，不过很快就恢复常态，凭借过硬的心理素质，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我发现我都没你任何联系方式哎！”

　　黄又青觉得简直莫名其妙，搁这儿敷衍谁呢，但他还是默不作声地掏出手机，通过了微信好友验证。

　　“喏，通过了。”冲他晃晃镜头。

　　要不是车里还有家长，林午当场就能鸡叫起来。

　　“同学，你这手怎么回事儿啊？”

　　“我自己摔跤摔的。”

　　“我看不像吧？”黄墨阳笑着说，“小伙子不会是和谁打架了吧？”

　　裴言只能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黄老师不仅看上去非常年轻还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憨憨。黄又青把手中的纸袋子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所幸很快就进了小区。

　　兴致不错的黄墨阳顺势想摸摸黄又橙的头，刚伸出手，黄又青就敏感地一缩，近乎本能地向他投来警惕又略带疑惑的眼神。

　　黄墨阳一僵，转手拎起公文包。

　　“那你们先上去吧。”

　　黄又橙点点头走在前面。黄墨阳静静地看着他的后脑勺，觉得熟悉又陌生，无言之下，掏出一根烟。

　　推开双开的旋转木门，放下书包，裴言这才打量了一下黄又橙的家。

　　非常意外。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黄又青生活的地方，但没想过会是这样的。

　　不论是牢牢地把窗外的昏暗天气封锁在外的波普天鹅绒落地窗帘，还是花纹繁杂的壁纸，或者正对着宽屏投影仪的复合沙发组合，无一不是暖色调的。

　　一走进去，裴言下意识觉得温度都升高了几度。

　　铺着的印着大片玫瑰花的餐布，雕花镂空的黄花梨衣帽架，非洲鼓形状的木凳，铜色复古吧台上电镀金陶瓷马克杯和奇形怪状的酒瓶，墙上的Frida Kahlo 自画像，勾勒出少女头像的铁艺壁挂，捕梦网造型的壁灯，造型独特的铁艺插架，还有几乎每个角落都在恣意生长的绿植，无一不看出主人满满的生活情趣。

　　就好像那个米老鼠创口贴。
　　非常让人意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