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夜话

　　秋如冰失魂落魄地走着，脚下的黑影兀自狰狞不止，所到之处均是生机尽毁，可是她浑然不觉，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世界。
　　穿过花园的月亮门，不远处便是大院的后门，萧索的院中一株枯树孤零零地守在后门边，秋如冰抬眼望去，仿佛看见了满树梨花落白的美景。
　　点点白花随风飘落下来，在黑暗中仿佛形成了柔和的月色光晕，朦朦胧胧的，非常好看。树下似乎站着一人，一身的白衣负手而立，长长的黑发在落花中随风扬起，风骨傲人。
　　秋如冰如遭雷劈，顿时瞪大了眼睛慌乱地加快了步伐，不敢置信地轻声唤道：“离霜，离霜，是你么……”
　　树下的光晕猛然间消失不见，仿佛是梦醒了，恢复了世间的黑暗，可是树下那人并没有消失，秋如冰雀跃的跑过去，却在距离他十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男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头黑发慢慢地蜕变成红色，白衣也变成了黑衣。红发、碧眸，却不是她记忆中的离霜。秋如冰后退了两步，眼中满是失望，随后渐渐地被癫狂取代。“不是离霜，不是，你为什么要装作他的样子来骗我？”
　　无尘淡淡一笑，微微扬手，便又化出无数梨花飞舞的情景，随手拈了一片花瓣把玩着，也不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直接道：“这就是你倾尽一切去爱的离霜吧，白离霜，原来是一株千年的梨树。”手一扬，花瓣被妖火烧尽灰飞烟灭。
　　秋如冰浑身颤抖着扑过去想要抱住那些纷飞的花瓣，一边抓在手中一边叫道：“不要——不要伤害离霜，不要伤害他！”可是那些花瓣也好妖火也好都是无尘的幻术，她抓了一阵依旧是两手空空，最后无助地跌坐在地上，四周幻术散尽，依旧是枯死已久的梨树，依旧是无边凄冷的黑夜，又哪里有什么梨花。
　　无尘定定地看着他，道：“他已经死了。”
　　秋如冰的身体晃了晃，空洞的眼睛眨了下，随即嘿嘿地笑起来，“他没有死啊，他就活在这里。”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脸的笃定。
　　无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觉得眼前之人可悲得让人无力，叹了口气：“他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白夫人，或者我应该称你为——若雨少爷。”
　　秋如冰的脸一下子白了，过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扯了自己的发钗任由青丝散落，他抬眼死死地盯住无尘，“你说什么？”
　　无尘将身子靠着树干上，嘴角一抹嘲弄笑意，道：“男人的身体和女人的身体抱起来是不一样的。”之前他就察觉有些怪异，后来无意中扶住秋若雨时揽过他的腰肢，总觉得太过柔软纤细，骨骼完全不似男人，又回想起哑婆和七伯对两人的态度，这才猜出端倪。原来这对兄妹，已交换了身份。
　　秋若雨愣了下，冷笑一声：“竟然被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守了十六年，十六年了……没错，我是秋若雨，如冰是我妹妹，是我曾经最疼爱如今最恨的妹妹！”
　　得到他的承认，无尘似乎并不满意，眉头微蹙了下，将已然披头散发看不出男女的秋若雨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确实很美，雌雄莫辨更偏于柔媚的男人，美得模糊了性别只怕也是因为离霜留在他体内的妖气所致。再向下看了看，秋若雨脚下的影子蠕动着，妖气却不重，仿佛被什么压抑住了让人无从察觉。影子，这便是秋若雨隐藏妖气的方式，若不是秋小东所言，只怕他也很难想到其中道理。“堂堂一个大男人，扮成女人十几年，你不觉得快要失去自我么？”
　　秋若雨冷笑，“你懂什么？我是男人，所以他们都反对我和离霜在一起，就因为我是男人！我的妹妹更可笑，我曾经最疼爱的妹妹，竟然狠下心毒死她的哥哥？你明白那种绝望么，当整个世界全部抛弃你，连你的亲人都要毁了你，你可知那是怎样的绝望，可是理由却是那么简单，只因为我是男人！如果我是如冰的话，当年又会是怎样的结局……我好想知道……”
　　无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出一切的真相。
　　“自我？什么是自我？从离霜离开我的那一刻起，秋若雨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疯子，一个没有心只有满腔恨意的疯子。”
　　“若是复仇的话，秋如冰已经疯了。”无尘淡淡地道。
　　“还不够！”他猛地抬眼盯着无尘，“知道她为何会疯么？她无法接受离霜是妖的事实，呵，多么可笑，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可是连这样都无法接受，她不配爱他。所以我吓疯了她，只是疯了而已，可是离霜死了，死了，你懂不懂？她疯了又怎样，是她毁了这一切，她就该赎罪，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要我痛苦的活着，她就要陪我苦下去，永远也别想解脱。她不是羡慕我么，那就以若雨的身份活着，我要她夜夜梦回都能看见离霜惨死的样子和人鬼莫辨的自己。呵呵，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反对我和离霜在一起，再也没有人了。”说着，他已泪如雨下，可是一双黑瞳炯炯有神地闪着诡异光彩，笑容凄然而癫狂。
　　他颤巍巍地走到树下，伸出纤细的手抚摸着黑色枯败的树干，轻声低喃：“离霜为了救我，身受天劫而死。那个时候他浑身是血，气若游丝半个身子已经焦了，可是他依然在笑，很温柔的笑，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温柔也最绝望的笑，他只说，为我，一切都值得。”
　　“一切都值得……呵呵呵……可是没有了他，我活着又是为什么？”他将头靠在树干上，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没入尘土。
　　“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他是真的爱你，用自己的性命换你的生机，离霜的死令人敬佩。”无尘为离霜的真情而感动，人总是惧怕着妖类，可是又有谁真正能懂得妖类内心深处那如火一般真挚热烈的感情。
　　“他没有死！”秋若雨依旧执拗地重复着，“我要他活着，和我一起活下去。”
　　“所以你封闭了整个淮川的空间。”无尘说出自己的猜测，“可是以离霜的妖力，不足以做到这些。”
　　秋若雨傲然一笑，“是的，但我秋家既然与仙妖有缘，自然有家传秘宝，封闭整个淮川、留住离霜的魂魄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原来如此，无尘顿悟。以寻常妖怪的法术想要封闭扭曲阴阳之间的界限非常难，但若有拥有强大灵力的宝物辅助则非是难事，也难怪他和红莲一直不知道究竟什么力量扭曲了这个空间。“封闭时间和空间，留下离霜的魂魄，你认为他真的活在你的身边？”
　　“是的，我坚信。”他抬起头来看着无尘，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将脚下的影子慢慢地唤起。黑影自他脚下延伸，然后慢慢地由平面变成立体，直到完全以人的形态站立在无尘面前。他自豪地笑起来，对无尘道：“这就是离霜，看，他和我同在。”
　　无尘皱了下眉头，那影子散发着非常强大而邪恶的力量，怨恨、诅咒、疯狂，即使拥有人的形状却好似有无数个冤魂在里面挣扎，想要冲破这个外壳。无尘知道他的执念很深，所以委婉地说道：“这是离霜？离霜怎会有如此邪恶的灵魂？”
　　秋若雨脸色一变，笑得有些牵强，“他只是被污染了。”
　　无尘没有反驳，只是抬起手来碰了碰影子的手臂，□□与怨灵碰触的瞬间电光迸射，那些污秽之物受不住无尘亦妖亦仙的力量登时无法维持圆滑的形态，扭曲成无数恐怖的鬼脸。无尘转头看了看秋若雨：“这是离霜的手么？”
　　秋若雨惨白了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来。无尘继续道：“离霜的手，应该修长而有力，应该温柔体贴地抱住你，而不是这样污秽不堪。”
　　“别说了……”他嘴唇颤抖着，有些无力。
　　无尘又抬头摸向黑影的头发，“这是离霜的发么？”指尖所到之处冤魂哀嚎，污秽之气四散。“离霜的发，该飘逸如丝漆黑如缎，而不是这样丑陋。”
　　秋若雨向前踉跄了一步，喊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伤害离霜！”
　　无尘眉梢微挑，长臂一扫将那勉强维持人形的黑影彻底打散，顿时怨气冲天，无数的孤魂野鬼散落开来，却因为秋若雨的束缚而无法脱离他的脚下，只得狼狈不堪地在地上匍匐翻滚，一时间两人周围充满了污秽之物的哀嚎。无尘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仔细看看，这就是你爱的离霜么？这些只是死去而无法超脱的孤魂，是被你困死在这里的野鬼和你自己的执念所留住的东西，你真的要自欺欺人地将这些东西化成你所深爱的离霜？秋若雨，你被执念与仇恨蒙蔽了真心，看不到真相，如此可悲与愚昧的秋如冰又有什么区别？”
　　“离霜已经死了，早就不在这个世上，如果他还活着，你认为善良的他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
　　“不是！不是！不是！”秋若雨捂住耳朵大叫起来，“离霜没有死，没有！”
　　无尘沉声喝问：“那么你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什么？”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脚下那些怨灵的黑影兀自挣扎不休，却不肯放他们离开，他怕放开了便再也见不到离霜。
　　无尘见他依旧执迷不悟，不由得叹了口气，世上唯痴人最难解脱。“这是几天前死去的张老三吧。”他揪出一团怨念不太深的黑影，又陆续揪出几个，接着道：“这些是死在淮川的人，这几个是他们吞噬的生魂，如此一一分离开来，到底还剩下些什么？无非就是你自己不肯承认的执念罢了。”
　　“秋若雨，离霜已经死了，即使你用自己的执念留着这里所有的魂魄，离霜也不会复活，如此污秽的凝聚只会让怨恨与诅咒越来越强大，即使能汇聚成离霜样子的东西，那也不是离霜了，你如此聪明，怎能看不透。”
　　“不是的。”他十指扣着地上的泥土，低喃着：“离霜会活过来，他答应过我，和我一起活下去。你不要再说了，这十几年来我唯一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离霜，只要有一丝的希望我便不会放弃。”
　　“真是冥顽不灵。”无尘也烦了，再没心情和他讲道理，向前迈了一步，妖气霎时间自体内释放出来，所到之处冤魂四散。秋若雨倏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盯着他：“你做什么？”
　　“解开束缚，让你看看真相，还有所谓的离霜。”无尘冷笑。
　　“我不会让你破坏这一切。”秋若雨站起来，突然笑得几分妖魅。“是我的异想天开也罢，奢望也罢，我都不在乎，我相信离霜为了我，即使死了也会从地狱里走出来。”
　　闻此言无尘却突然笑了，轻轻一笑之后便是大声的嘲笑，爽朗的笑声在黑夜里传得老远，秋若雨不耐烦地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你可悲，笑你无知，笑你看不清真相。”无尘轻蔑地看向他，“秋若雨，你何其可悲啊。不错，为了你，离霜愿意倾尽一切，即使死了他也会从地狱之中重生，可叹你却认不出他了。”
　　秋若雨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无尘一声冷笑，又向前踏了一步，一字一顿地道：“离霜死后你便扭曲了这个空间，无论是生魂还是死灵都不能解脱，我问你，这淮川之内的人可会转世？”
　　秋若雨想了想，“自然不可能。”
　　“那么我再问你，这十六年间，可有婴儿降生？”无尘继续追问。
　　秋若雨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不可能……”
　　“有吧。”无尘又是一声轻笑，碧瞳轻轻扫了他一眼，深处带着淡淡的怜悯。“你说的很对，为了你，他不惜一切自地狱归来，只不过归来的方式与你所想不太一样，而你，却可悲的认不出来。秋若雨，你真的爱他么？爱一个人要爱他的灵魂，即使转世无数次也能在芸芸众生之中找到他，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这十六年间，整个秋家村新降生的人只有一个，秋若雨前思后想了一番，虽然不肯承认却也有了几分动摇。按照常理来说，没有人能够转世，但如果是离霜……他踉跄着倒退了两步，额头上渗出点点的汗水，喃喃道：“不会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人循声望去，却是红莲，怀里抱着早已没有呼吸的秋小东。秋若雨的目光停留在少年苍白的脸上，只觉得一瞬间天地逆转，再也无力改变什么。
　　“假的，全是假的……”他不能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之前还活生生的少年被他脚下的东西吞噬了魂魄，秋小东死了，如果那是离霜的转世，这将是怎样的可悲与绝望。“不可能的，离霜即使转世也不会忘了我，我也不可能不认得他，他是那样不凡、那样出色，你们都在骗我。”
　　红莲将怀中的少年轻轻放下，冷冷地看着秋若雨道：“他的力量早就消散了，仅存的那点妖气也全部给了你，你要他如何不凡？在扭曲的淮川之内转世对离霜千疮百孔的灵魂来说已经是极限，秋若雨，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如今他只是一个平凡人，平凡到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孩子，难道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秋若雨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浑身发抖连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伴随着身下狰狞的妖气与怨气孤魂显得十分骇人。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他再一次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不，不会的……”
　　“离霜……离霜……”他喃喃地呼唤着，也不知道是在呼唤脚下的影子还是在呼唤那声息皆无的少年。“离霜，你在的，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离霜，离霜，让我再看看你，离霜——！”最后的一声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怆然而凄凉的声音回荡在黑夜中，却无人回应。
　　无尘见他的精神近乎崩溃，于是缓步上前，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一掌覆上他的额头，低声道：“破！”
　　秋若雨身下的妖气被无尘这一击登时溃散，原本束缚的力量也被击破，那些狰狞的魂魄得到解脱向空中四散奔逃，只是这个空间依旧扭曲着，它们逃到林子深处却依然无法找到正确的路。红莲在一旁适时按住秋小东的额头，低喝道：“收！”
　　一缕魂魄自混乱中分离出来，无尘为了让秋若雨彻底死心，让那魂魄短暂凝成人形并停留了片刻，然而只是片刻也足够让人看清，那模糊的影像，那潇洒绝尘飘逸倾城的男子。
　　离霜的样子若隐若现，然而那目光却带着万般的怜惜，秋若雨疯了一样扑过去，却扑了空。白光一闪瞬间没入秋小东的体内，少年‘啊’地一声醒过来，翻倒在地上不停地干呕。
　　秋若雨见秋小东活了过来，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唤道：“离霜，离霜，离霜……”
　　秋小东呕得昏天暗地，刚刚回过神来便被他这一抱吓了一跳，又回想起之前种种只觉得恐怖至极，只想着躲到红莲身后。
　　“离霜，是我，我是若雨啊。”秋若雨满脸渴望地看着他，神态似乎有些疯癫。
　　秋小东瑟缩着，红莲将他抱住安抚，静静地看着秋若雨，等着两人平静下来。秋若雨见秋小东恐惧的样子，只觉得心似乎空了一块，这许多年的期望、这许多年的努力以及曾经的绝望和思念都变得毫无意义，他到底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想要离霜活着？难道一切都已成昨日黄花覆水难收？
　　十指捂了脸，他终于泣不成声。
　　无尘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弃吧，将空间恢复原样，放弃你的执念，让一切回归平凡。离霜已经死了，即使他是秋小东，你也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时光，逝去的一切终难回头，他既然倾尽一切地想让你活着，你就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而不该让他的努力成空。”
　　“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他低泣，“他明明回来了，却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他那么爱我，那么的爱，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可是为什么不认得我？我不甘心。”
　　红莲叹了口气，劝慰道：“一步错步步错，因为你的执念而伤害了太多人，去弥补你所犯下的错吧，如果天能原谅你，或许，会给你们一个机会。”说着拍了拍怀中惶恐的少年，柔声道：“不用怕，他只是个可怜人。”
　　秋小东看了看三人，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忐忑不安地叫了声：“夫人……”
　　秋若雨抬头，什么也没说，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
　　无尘与红莲不再关注于两人，剩下的问题只有等秋若雨自己想通了。无尘缓缓从两人身旁走过，揽过红莲，二人无声地离开了这里，黑暗中只留下失声痛哭的秋若雨和慌乱无措不知如何安慰的少年，抽噎的声音传得很远，却渐渐地不再压抑。
　　红莲抬头看了看暗淡的星光月色，轻轻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爱啊……”
　　无尘失笑，“怎么，又多愁伤感了？”
　　红莲回望着他，黑夜中墨瞳犹如染上夜的魔魅，带着几分勾魂。“这世上人有千千万万，爱的方式亦完全不同，与他们比起来，我们何其幸运。”
　　无尘笑，一把揽过他的腰，两人胸膛相贴心跳声传递给彼此，让人格外的安心。“所谓幸运，很多时候不是天赐，而是你我争取的。”低喃的声音，最终消失在相濡以沫的唇瓣中，似乎受了蛊惑也似乎被今夜的一切所感染，在看过离霜与若雨的悲剧之后，他们的内心都涌上一丝庆幸，幸好没有错过你、也幸好，你能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