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夜话

　　淮川的扭曲，来自于秋若雨个人的执念。离霜死后秋若雨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秋如冰疯了、秋老员外被活活气死，可是他依旧不想原谅任何人。为了留住离霜的魂魄，他不惜扭曲了整个空间，让秋家村所有无辜的人都做了祭品，只为让心爱的人复活。
　　可是机关算尽，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离霜死了，早在十六年前的那个雨夜便死了，他汲汲营营了十六年，不过是黄粱一梦。一切都是空想，一切都毫无意义。
　　“夫人，要下雨了，回屋吧。”秋小东手足无措地安抚着。
　　眼前的这个人，是离霜又不是离霜，秋若雨抱着他哭得声嘶力竭，却依然不知道自己痛苦了这许多年究竟能换来什么结局。
　　“夫人……”
　　“不要叫我夫人！”他大喊。
　　“夫……”
　　“叫我若雨，叫我若雨。”雨无声地落下了，打在两人身上，他死死地抱住少年低喃着，声音无助而绝望。
　　秋小东又哪里敢如此，依旧茫然而无措。大雨淹没了两人的身影，却始终无法掩盖秋若雨的哭声。
　　‘大哥……’
　　‘大哥二字实不敢当，若不嫌弃就叫我离霜吧。’
　　‘若雨，秋思若雨，得君相守，白离霜此生无憾矣。’
　　‘离霜，离霜……’
　　‘白离霜为你即使魂飞魄散也值得，只可惜，无缘相守……若雨，为了我，活下去……’
　　曾经的一切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那样清晰地印在记忆深处，可是又缥缈得不真实。秋若雨抬眼看着懵懂的小东，曾经满眼的爱恋早已不知所踪，明明是同一个人的灵魂却再也没有当初的海誓山盟。他爱的人和深爱他的人真的不在了，这一世他们是否还有未来？一时间悲喜哀愁尽数涌上心头，心中空荡荡的，只觉得再也找不回丢失的东西。
　　离霜，你可知道，我宁愿与你一起共赴黄泉，也不愿独守着寂寞与刻骨相思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没有你的世界，秋若雨生不如死。
　　雨点落在这令人绝望的土地上，世间一片黑暗，只有瓢泼的雨声和呜咽不清的哭声在黑夜中飘荡着，似是千言万语，又似是无从倾诉。
　　“啊——！”声嘶力竭的哭喊震撼了整个淮川，红莲关上窗子，将男人的哭声挡在窗外的世界。恰在此时天际一道雷闪劈出，轰隆隆震得人五脏六腑生疼，似要将天劈开了一般。红莲倏地推开窗子，只见窗外竟是雨过天晴云开雾散，两人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淮川的魔障算是彻底解开了，而秋若雨也真的想通了。
　　一夜过后，世间的一切终于恢复了应有的秩序，明媚的光线驱散了村外的阴霾，所有的孤魂野鬼都已被阴间的使者带走，秋家村正常了。
　　七伯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走起步来步伐蹒跚，还不时地咳嗽着。那个刘小哥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一大早就疯了一样冲出村子，七伯根本追不上，只能一边哭一边骂，希望他能像往常一样在入夜之前回来，可是这一次刘小哥真的走出了淮川，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无尘只能在一旁安慰七伯道：“放心吧，这一次他绝对能安全地离开淮川。”
　　七伯似乎有些耳背，一边嘟囔着一边摇头，摇摇晃晃地走了。
　　秋如冰还是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整日傻笑着，哑婆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看样子她们的后半生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无尘二人再次见到秋若雨时，他已经彻底换回了男装，一身青衣衬得他眉目如画更是俊美，只是离霜的妖气早就影响了他的气质，所以即使穿上男装也依旧看起来雌雄莫辨。
　　“我想通了。”他轻声道，“真心爱我的离霜已经不在了，我不应该让所有人陪着我一起等待。”
　　无尘笑了笑，“想通了就好，你其实本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伤害他人的事不适合你。”
　　他嘲弄地一笑，“早就该想到的，离霜是那样正直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允许我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是我自己想不透，他若活着，只怕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红莲嘴唇微动，想说：你还有秋小东，可是想想又不妥，毕竟秋小东什么都不记得了，硬让他去承受前世的记忆太不公平了。
　　“只要有赎罪的心，他会原谅你。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还有小东的事情……”无尘还是问出了口。
　　秋若雨又是淡淡一笑，笑容里有种让人看不懂的东西，“我不会负了离霜，永远不会。”
　　无尘有些不懂他的想法，虽然一夜之间让他想通一切可是他内心的某一部分依旧是疯狂的，疯狂的人最让人猜不透。
　　“这里已经恢复正常，二位不出去走走么？”他忽然笑问。
　　两人对视了一眼，正要说话，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老爷，茶来了。”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无尘二人一愣，看眉目竟是秋小东。“小东？”
　　秋小东咧嘴一笑，道：“很惊讶吧，连我娘都吓到了呢，不过长这么高才正常吧。”
　　无尘二人心知肚明，笑而不语。倒是秋若雨自他一进来就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秋小东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道：“老爷，喝茶。”
　　四目相接，竟是半晌无语。
　　无尘了然一笑，拉着红莲退出了房间。那两人之间的感觉，对于无尘和红莲来说熟悉又陌生，他们就像是很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有着前世痛苦的记忆，而另一个只是懵懂无知的少年，何其相似。
　　村外和风徐徐，带来山间的青草花香，两人随意地走着，不经意转身凝望，笑意妍妍竟再也移不开眼。
　　无尘随手解了他的束发，将他逼到树荫下，红莲背靠着树干，低低一笑，道：“做什么？”
　　无尘没回答，只是将拿着发带的手贴在他头顶处的树干上，缓缓地压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啄，又是一啄。彼此的肢体似乎没有碰触，只有唇紧紧地黏在一起，温柔的吻，许久才分开。
　　“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无尘道。
　　“哦？”红莲挑了眉，索性抬起手也解了他的束发，勾住他的脖子拉进彼此的距离。“他们会不会有完美的结局？”
　　无尘一声轻叹，道：“造化弄人，未来会怎样谁能知道。”
　　红莲揶揄地笑了起来，奇道：“我以为你看过他们的未来了。”
　　无尘摇头，“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没兴趣知道。”似乎又想起秋若雨说不会负了离霜时的坚定表情，心中一动。
　　红莲也似乎想到什么，两人对视了一眼，猛地心中巨震，“不好！”拉起无尘便向村里跑去，还没到大院近前便听见了女人惊恐的尖叫和哭泣声。
　　两人刚刚离开的房间站了很多人，无尘拨开人群挤进去，只见茶水洒了一地，茶杯碎得到处都是，而秋若雨和秋小东都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生死不明。秋小东的娘抱着他哭天喊地，七伯则不知所措地跪在秋若雨身前，一时间四周乱糟糟的。
　　无尘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箭步上前仔细探视，两人显然是喝了有毒的茶水，秋若雨已然没了气息，而秋小东也许是因为喝得少了些所以尚能有救，于是连忙将人抱过紧急救治。
　　红莲拾起茶杯的碎片嗅了嗅，又看了眼死去的秋若雨，轻轻一叹，只能怪他们太大意、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早就该想到，对爱情执着到疯狂的秋若雨怎么可能如此冷静地面对挫败，以他极端的个性，绝不会允许自己负了离霜又怎么会接受秋小东，而秋小东已非离霜本人，他又怎能接受离霜忘了他的事实。他自己不想活了，又不允许秋小东独自偷生，所以唯一的结局只有同生共死以盼来生。何其荒谬的选择，何其疯狂的人生。
　　此时秋小东吐出最后一口黑血幽幽转醒，众人纷纷惊叹，七伯更捉着无尘的袖摆不住地磕头道：“救救我家老爷吧，求公子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公子吧。”情急之下称呼都混乱了。
　　无尘此刻真的爱莫能助，这一生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人间惨剧，可是对于秋若雨这般决绝的行为依然无法看淡。另一边秋小东彻底清醒，可是目光却有些不正常，不知为何忽地扑到秋若雨尸身近前大哭了起来，秋小东的娘吓得半死完全不知所措。
　　“老爷，老爷——若雨，若雨！”他有些语无伦次，神色凄然，无尘心中一动，正要上前追问就听见他哭喊道：“若雨，我绝不会再一次让你孤单，等我。”哭着伏在秋若雨身上颤了颤便一动也不动了。众人上前一看，已然气绝而亡。
　　无尘与红莲两人同时心中骇然，想不到秋小东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竟然记起了前尘过往，只是见到秋若雨已死知道两人再也无力回天，竟真的追随而去了。此刻两人同时殉情，这些是是非非已无人再说得清楚，只留下众人哭得肝肠寸断。
　　仰天长叹，心中充满无奈与惋惜，无尘与红莲二人再也不愿在此停留，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身后的哭声渐渐淡去，与眼前清雅的美景仿佛是两重世界，人世间的悲喜、大自然的悠远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即使经历过百年千年的人世沧桑，两人仍然无法摆脱此刻沉重的心情。
　　“我们的介入，到底是对还是错？”红莲茫然一笑，如果他们没有误打误撞地走进这里，秋若雨和小东都不会死，只是很多人都在过着梦一样的生活，但是那样对他们来说也并非全是噩梦吧。
　　无尘抿着唇一直没有回答，许久之后猛地将他抱住，叹了口气，道：“来生，他们一定会得到幸福。”因为，那是他们彼此的执念。
　　（《冰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