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李嘉同不是没有想过，雷超萤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面对的阻力自然比自己大些；对于喜欢的正好是这样一个人，李嘉同不是没有感到心虚过，只是他被内心的一丝阴差阳错的侥幸蒙蔽了。一方面，他一开始并不相信他们的爱情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他本以为自己或是雷超萤终有一天会腻烦这种毫无安全感和荣誉可言的恋情，最终只会平淡地分开，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隐秘地相爱、隐秘地分离，全世界只有他们知道爱情发生过，并和全世界所有其他的爱情一样最终熄灭了；另一方面，他也天真地觉得，现在同性恋虽然不被那么广泛地接受，甚至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还是肮脏和□□的代名词，但总之是在不断正常化的，自己也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一个人，兴许慢慢来，双方家人就都会接受至少是默许的。毕竟，爱情，这世上最叫人拿它没辙的，不就是他妈的爱情吗。
　　但李嘉同轻易地被雷超萤被残害的事实震慑了，当晚回到家里，他澡都没洗，书包拉链都没拉开，直接躺进被子里试图失去意识，却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清醒颤抖到了第二天早上。那时他和母亲的关系还没有恢复，第二天当他满脸憔悴走出房间的时候，他的母亲还是用背影对着他，不愿意和他多说话。
　　“妈。”她不答应，只是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她多害怕，只有多年后李嘉同和那个她以为他的幽灵已经从这个家中，从儿子的脑海中彻底消失的男人一起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提出要李嘉同跟着他回一趟家的时候她面临的恐惧能与这一刻相提并论；这两个时刻，她人生中的这两个时刻，决定了她的儿子是不是已经离她而去了。
　　“我会跟他分手的，我会的。”李嘉同的声音虚弱，像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底气似的，他一句话说了两遍；在迎上母亲瞬间向他投来的，满含惊喜和泪水的目光时，李嘉同双唇颤抖，泪水决堤。
　　“所以，现在过来抱抱我好不好，妈，我好害怕......”
　　于是，雷超萤苏醒过后，接到的第一个来自李嘉同的电话，只得到他颤抖的，淡淡的几个字，“分手吧”；李嘉同打这通电话的时候，他的妈妈紧紧搂着他的肩膀，贴在他的身边，才能堪堪制止李嘉同无意识的疯狂的痉挛。“李嘉同！你他妈的混蛋！混蛋！”而电话那头片刻的沉寂过后那抓狂的尖叫、器械倾倒的声音，旁人的惊呼声，都被她夺过来掐掉了。李嘉同在母亲的怀里不会呼吸了一样，泪水淌了一脸，僵硬地躺倒在母亲的身上，四肢都在抽筋；他什么话都没说，之后也没再接雷超萤的任何电话，在看出每一声铃响李嘉同都像通电了一样不停地条件反射地打嗝流泪的时候，他的妈妈果断地拔掉了电话卡，自此之后再也没让他用过那个号码。
　　“妈妈给你买新手机，以后他再也不会打电话给你了，乖啊，乖......”那天李嘉同的母亲彻夜照顾着李嘉同，就像他很小的时候那样；李嘉同在那一天夜里极度地需要母亲的拥抱，他需要用那真实的拥抱来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他换来的，是他得到的，是他撕碎了雷超萤的真心换来的，是他踩烂了雷超萤的尊严得到的，是这个怀抱；他下半辈子不要其他的了，再也不要了。
　　他再也不要这么伤害一个人了，太痛苦了。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李嘉同一度害怕再在学校见到雷超萤。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昔日的恋人，也在这时发现就算他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他对雷超萤的爱还是没有冷却；实际上，他发了疯地想他。多少次，他经过那扇熟悉的隔壁班的窗子，希望能看到他在里面认真地低着头看书；他翻看商品的价码牌，希望能一回头看到隔着一条马路的街道对面，他正向他走来。热气腾腾的火锅旁少了一双碗筷，放学后的夕阳涂不满他们躲起来偷偷亲吻的身影；雷超萤不在了。李嘉同在日渐麻木的生活中，在日渐变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的对雷超萤的缅怀和思念中，甚至产生了就算不能再在一起，也让他继续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吧的想法。
　　他真的太想他了。如果不分开，李嘉同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地深爱着雷超萤，无法否认无法泯灭。
　　无尽，孤独。
　　一个学期过后，在春季学期的开学典礼上，李嘉同又见到了雷超萤。雷超萤还是穿着白色的校服，经历了一场重伤和一场单方面宣布结束的恋情，他消瘦到几乎见骨；衣服空荡荡的，他在病床上的数月使他的身体缺少阳光被淡化到惨白。李嘉同躲在人群中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眼睛一遍遍地热着；他那冷漠的眼神和之前的淡漠不同，他在完全地抗拒与任何人接触；他鄙视所有人，或至少漠视他们。大概因为李嘉同，因为李嘉同的卑鄙，他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与他有相似之处的人，过分热情，又或是感情激烈，甚至就是区区凡人。
　　明明劝说过自己，警告过自己，不要再跟雷超萤有牵扯，但他灼灼地、躲闪着直视着他那使自身孤立的孤独，目睹着他冰冷的空洞的眼神，没有办法将他从自己的视线范围中撇去。雷超萤会这样都是他造成的，他无法弥补，无法消除他那些伤痛的记忆，无法纠正他扭曲了的性格，但做他的一条狗也好，要是什么也不干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度过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李嘉同绝对会疯掉。李嘉同同时也知道，这么多的冠冕堂皇的背后，不过是他那颗碎裂的爱之心在汩汩地流血。
　　他还爱他，还想跟他在一起；如果做不到，那么仅仅陪在他身边也好。
　　雷超萤正眼看李嘉同的第一眼，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冷酷得深入骨髓，使人战栗；若不是李嘉同熟悉他那满含笑意和温柔的眼睛，记得他柔软的眼睫温和的弧度，他真的要怀疑这人还是不是雷超萤。那是走廊上的偶遇，李嘉同抱着一摞习题册准备去办公室叫，雷超萤插着口袋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远远的，李嘉同就看到了雷超萤，并且一刻都没将目光移开过，但他自己将脸藏在了高高隆起的习题册之后，他害怕雷超萤看见自己，脚步都有些发僵；而雷超萤在经过李嘉同的时候，则完全出于故意地直勾勾地看了他一眼，又不屑地收回了目光。
　　那目光中满含着鄙夷和失望。
　　自那之后，李嘉同又开始了对雷超萤的纠缠，只是这次他不再以做他男朋友为目的，他纯粹是想将雷超萤从他造成的那个可怖的极端中拉回来；他希望雷超萤能感受到他的亏欠和悔恨，就算不原谅他，至少在这个过程中，他可以做到不必怀着对他的憎恨和愤怒去看待这个世界。李嘉同希望雷超萤还能变成那个无忧无虑的，单纯快乐的小少爷，而不是现在这个瘦削到锋利的冰冷傲慢的人，那样只会将爱他的人推得越来越远；就算在钝重的心痛中李嘉同并不希望有任何人对雷超萤的爱胜过他的，他也不希望雷超萤臣服于任何他人的爱，但他明白，他必须接受雷超萤总有一天会去爱别人的这个事实。
　　就算很快李嘉同发现他不过是自欺欺人，不过是为了再一次靠近雷超萤在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个名为雷超萤的漩涡，在之中旋转到头晕脑胀、神智尽失。他贪恋重新沾染的、覆盖掉他舍不得洗去的陈旧的气息的他的味道，沉迷于再一次接近他的充满痛楚的快乐之中；他无数次为那句割裂了他和雷超萤所有爱意和回忆的“分手吧”感到羞耻和悔恨，这句话不仅玷污了雷超萤，还玷污了他至今还诚挚地跳动着的爱。很快，他发现即使是从雷超萤伤得人体无完肤的冷酷中，他也脱不开身了。
　　他爱雷超萤，即使是这样的雷超萤。
　　雷超萤的冷漠狠狠地重伤并抚慰着李嘉同矛盾的灵魂，越是重新接近他，越是为他付出，他心中的伤口越是在扩大的同时又在愈合。他隐瞒着自己的母亲，装作没有朋友和爱人；他的母亲在知道他那堪称邪恶的本心之后只想将他藏匿在众人的目光背后，不让人发现这个可悲地挣扎着注定得不到幸福的孩子，李嘉同的孤独反而使她得以平静；他又总出现在雷超萤身边，不对他露出笑容，却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他会在瘦弱的雷超萤挪不动桌子的时候堂而皇之地走进不属于他的班级帮他搬桌子，会在伏天里雷超萤宁愿饿着也懒得出去买饭的时候帮他买好送过来，会在雷超萤因为孱弱和傲慢被人嘲笑动手动脚的时候站出来警告他们“再惹他我就弄死你们”，以至他受伤都成了常态。那些与他不相干的拳头，在雷超萤报复似的挑战下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凶狠，雷超萤就仿佛好斗的总是以他任性的行为招来灾祸的狠毒的女王，而李嘉同是唯一为他誓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狮鹫，为他战斗，并始终注视着他；还没有哪一刻，李嘉同的眼睛不朝向那个曾被他抛弃的主人的方向，他甚至凭借残留在体内的忠诚，就能判别他的牙齿将咬向何方、撕碎什么。李嘉同已经不怕招惹任何人，年轻时候什么样转瞬即逝迅速愈合的伤口，能及得上最终永远失去雷超萤来得更能磨灭他的余生呢，李嘉同尚不清楚。再一次选择去捍卫雷超萤并不是他深思熟虑的选择，相反他知道这很荒谬，这是错误的，但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拦在雷超萤面前，承受着面前微不足道的敌人，和身后满含鄙夷的目光；李嘉同腹背受敌，柔软毫无防备的那一面留给谁，是他黑暗的中学最后生涯唯一可以选择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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