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灰

　　沈东升对于叶知言的到来颇为意外，距离她上次诊断的时间才刚过去不久。

　　看她脸色憔悴，眼睛里布满干涩的红血丝，问道：“头痛又发作了？睡不着？”

　　叶知言在沈东升对面坐下：“沈医生，您能不能开一些控制情绪的药给我？”

　　听叶知言这么说，沈东升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发觉她比上次来瘦了很多，说道：“说说你的原因。”

　　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总因为一些小事生气，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作为医生，沈东升看过太多像叶知言这样的情况：“小事是指什么样的小事？”

　　毕竟每个人对事物的理解不同。在一些人眼里，即使再大的事，那都不是一回事。在另外一些人眼里，再小的事，也有可能是大事。

　　叶知言把让姜屹练习台词然后她生气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也把自己最近开始频繁头痛的事提了一下。

　　沈东升沉思了会，说道：“练台词这件事，其实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可以忽略不计。你的情况很好，不必吃药。有空的时候，多跟你先生去外面逛逛，像你们年轻人说的，换一种心情，再去看同一件事，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到托养中心时，也才五点，她坐在车上打了一会盹，五点五十分下车排队接人。

　　不一会，托养中心的小门便开了，她看见姜屹站在队伍里往外望，看见她后，他朝她招手，高兴地大喊，“妹...”意识到什么，他双手赶紧捂住嘴巴，可怜兮兮地看她，告诉她，他忘记在外面不能喊她妹妹了。

　　叶知言抿着唇，忍不住想笑，上了车后，他才低低地说：“我刚才没有喊出来，没有人听见我说话。”

　　叶知言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我知道，只有我听见了。你今天在里面学了什么东西啊？”

　　“早上体检，下午做游戏。”他掀开衣服，指了指自己的小腹，“上面这里黏糊糊的。”

　　叶知言看着前方的红灯，回道：“那等会帮你洗澡的时候，那里多擦点沐浴露好吗？”

　　他点了点头，提醒道：“妹妹，你早上答应我一起看电影了。”

　　“我记得呢。”她打转方向盘，拐进小区。

　　回到家后，她帮姜屹洗了澡，接下来照样是姜屹煮饭，她在旁边看。

　　吃饱后，两人一起做了水果沙拉、泡了茶。

　　叶知言从储物柜里拿出了各种零食，打开了小朋友们最爱看的动漫，便跟姜屹肩并肩坐在垫子上欣赏电影。

　　姜屹看得津津有味，开始双手还端端正正放在腿上，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抱着她。

　　她觉得无聊，看了一会眼睛就犯困，想起高中时姜屹为了给她提高成绩，每天百忙之中还抽出一个小时给她辅导的事。

　　她的学校一般是下午四点就放学，但姜屹很多时候要五点才有空，两人约好了每天五点十分在他学校西门的草坪上见面。

　　那天他在草坪上给她讲题到一半，天空忽然下起了太阳雨。

　　一旁的同学已经跑了，而她收拾试卷，他收拾课本，着急忙慌地把书塞进她的书包里。

　　太阳的炙热和雨水的潮湿卷席而来，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冲到前面的教学楼。

　　两人全身都被淋湿，那时候她穿的是高中的红白校服。夏天衣服薄，湿了后便紧紧贴在身上，她觉得有点难受，忍不住伸手去扯。

　　姜屹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低头看了看，很快又收回视线，他把他套在外面的灰白衬衫脱了下来，披在在她身上，说道：“我衣服里面没湿，你先穿回宿舍，明天再还给我。”

　　叶知言也没多想，穿着他的衣服回了宿舍，在洗手台洗手时，她忽然看见紧贴在自己身上的白色校服，透过它，发育良好的身材一览无余地呈现了出来。

　　想起那时候姜屹低头看她，然后不到一秒又收回了视线，大概那个时候他就发现了，所以才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

　　原本发凉的脸忽然烫热起来，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二天还衣服给他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他，在他给她讲题的过程中，她好几次都分了心。

　　也是从那时候，她意识到，她不再是小女孩，他也不是小男孩了。

　　电视突然的高声把她的思绪拽了回来，电影已经来到尾声，前面的水果沙拉一点儿也没动。

　　她用叉子扎了块苹果递到姜屹嘴边，他张嘴吞下，也扎了一块递到她嘴边，电影结束的时候，盘里的水果也吃完了。

　　——

　　因为没有工作，叶知言每天都会送姜屹去托养中心。

　　今天把姜屹送到托养中心后，她乘地铁到了人才市场。

　　面试了一家会计事务所，还面试了一家公司的会计。

　　会计事务所招聘人员说下个星期一会给她答复，公司那边则是叫她回去等通知。

　　早上她出门的时候，拿了中奖的项链出来，打算拿去正规回收公司卖掉。

　　姜屹送过三条项链给她，平时她很少戴，真要以后有需要配饰打扮，戴他送的也够了。

　　她乘地铁到了最近的正规珠宝回收公司，前台坐着一个小姐姐，看见她进来，笑脸相迎：“您好，欢迎光临。”

　　她说明来意后，前台小姐姐请了他们的鉴定师出来。

　　她把项链给了鉴定师，鉴定师看了眼钻石的证书，视线停留在镶钻的吊坠上，检验了钻石的真假后，他道：“钻石买的时候比较贵，卖的时候是比较便宜的。”

　　叶知言第一次卖首饰，怕被坑，只听对方说，自己不说话，眼睛坚定看着对方。

　　这是姜屹教她的，即使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保持沉默，眼睛坚定地看着对方，听对方说，视线不要躲闪，对方心里就摸不清你的想法。

　　“你这钻石是一克拉的，我们店能给您四万。”

　　叶知言来的时候特地把□□抽了出来，如果她没有记错，□□上打的是一万九百八十块，按照购买东西打对折的规律，那么这项链怎么也得值七八万。

　　所以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她笑了笑，收起钻石，道：“对不起，我突然不想卖了，实在抱歉。”

　　鉴定师没想到她还会改变主意，改口道：“这样吧，你这项链一看就没戴过，我按原价的九成收购，给你七万。”

　　叶知言鞠了个躬，“不好意思，这项链我突然不想卖了。”

　　出了回收公司，她仔细想了想那天张沉的举动，她怀疑她手机不见一定和张沉有关。

　　张沉这个人就是会干那种缺德事的人，他跟正常人理解某些词语的概念不一样。

　　就比如霸凌，他觉得只有身体上受到伤害才算是霸凌，但往往精神上才是摧毁一个人的无形利器。

　　她去了那天购买手机的商场，发现那天摆抽奖台的地方已经空了。

　　手机专卖店的店员还是那天接待她的那位小姐姐，她绕过柜台，往里走。小姐姐这时也看见了她。似乎是认出她来了，朝她笑了笑，问道：“顾客，请问有什么能帮助你？”

　　叶知言想了想，说道：“那天我砸金蛋中了奖，能不能把那台手机退给你们？手机我没有打开过。”

　　果然，小姐姐不可置信，似乎是没想到她背后会做这么让人鄙夷的事，说道：“顾客，付款的是你朋友，你拿手机来退钱，这不合理。”

　　从商场出来，她坐车去了张沉被关押的拘留所，拘留所离这里不是很远，乘地铁一个小时就到了。

　　那天她利用上厕所的空隙报了警，他被行政拘留了十五天，虽然不是家属，但她可以凭借身份证去看他。

　　拘留所会见时间是周二跟周五下午三点到五点半，今天恰好是星期五，而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

　　工作人员请她到接待室等候，不一会，张沉便被带了出来。

　　他穿着拘留所里统一的黄色T恤衫，那头飘逸的碎发剪成了板寸头，其余的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一样令她恶心，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看见她来了后，他眼中的笑意如浓墨化开，视线聚焦在她的脸上。

　　她拿起话筒，他也拿起了话筒。

　　她还没开口，他朝她竖起大拇指，邪邪一笑，说道：“挺厉害，好气魄，牛逼。等着我十五天后出去感谢你吧。”

　　如果不是手机里装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她不会来这里，看见他只会让她恶心做噩梦，她压制自己的愤怒，说道：“我的手机呢？”

　　“想要？”他顿了顿，“接我出狱。”

　　“偷手机犯法，你是不是想坐牢？”她说道。

　　“你这种智商怎么活那么大的？”他拍了拍脑袋，“喔，忘了，有姜屹那个护花使者。”

　　他贴近玻璃，像是要跟她说什么重大秘密怕被人偷听去，小声道，“前几天我们两个像热恋的情侣形影不离，难道你就没发现我身上没有口袋藏手机？”

　　叶知言确定自己不会问出手机的下落，说道：“项链跟手机是你花钱买的吧？”

　　张沉斜眼看她一眼，挠了挠下巴，说道：“你以为自己绝世大美女啊，自己什么样不知道吗？”

　　“叶知言深吸了口气，说道：“还记得初中班上同学改编余光中的乡愁吗？还有，拘留所里的衣服跟你的形象很搭，你应该把它焊在你身上，让它跟着你进棺材。”说完她便走了。

　　张沉忽略她的嘲讽，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接待室里，这么多年，谁记得乡愁那玩意。

　　只是回到宿舍，他越想越心痒，挝耳挠腮了好一阵，实在受不了，抓住隔壁因为犯了小错被拘留的高中生。

　　“那个余光中的乡愁，会背吗？”

　　高中生一看张沉就不好惹，颤颤巍巍想了一会，点了点头。

　　“背给我听听。”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

　　“停！”张沉听到这里，似乎明白叶知言的话了。

　　她在外头？

　　他在里头？

　　她在坟墓外给坟墓里的他上香？

　　果然跟小时候一样，只会嘴巴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