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还来不及看清手上的黑衣，千树已经给这句话气得暗自咬牙，待要怒斥回去，沉天早已背过身去，负手而立，站如青松。
　　身子不爽利，千树也懒得和他较劲，寻了水边一块大石坐下，临水而照，不禁嚇了一跳，原来沉天那句衣衫不整倒还说得轻了，但见水中人影发如飞蓬，灰尘满面，身上细绵衫的一个袖子掉了，背后也少了一块布，破衣烂衫，只不过勉强遮身而已。

　　想到方才在那陌生人面前就是这付鬼样子，千树的脸腾地就烧了起来。
　　连连以手捧水浇面，才总算压下那恼人的羞窘。
　　嗯，想起娘亲曾说过在她的家乡，还有知名美女曾穿三块布作的衣裳，在海边上哂太阳，闹得各国皆知呢。
　　比起人家来，自己这也就不算什么了吧？
　　自我安慰着，边洗去身上灰埃，又将长发散了，在水中漂洗过，以手作梳，在两侧结成发辫自身前垂下来，脱去破烂外衣，换上了沉天的黑衣。

　　沉天看着精瘦，没想到他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倒显得宽松许多，行动间凉风习习，真有些不习惯呢。
　　所费时光不少，沉天终是笔直地背立在那儿，纹丝未动。
　　“沉天…”千树清灵的声音在沉天背后响起，“我好了。”
　　沉天这才点了点头，回过身来。但见千树的小身板儿裹着自己的黑袍，更衬得面色肌肤玉雪可爱，身姿伶仃可怜。
　　一时间有点恍神，连千树走近来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你，你说什么？”

　　“沉天，谢谢你。”千树终于又说了一遍。
　　沉天闻言看了她一眼，深深地瞧不出喜怒。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沉天这种冷死的个性，没有听到回应，千树还是觉得有点难过，心下微微发窘，便哈哈一笑，抬头打量四周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没想到妙灵山还有这样的所在？”
　　然而看着看着，却是强笑也笑不出来了。

　　但见置身处似一个狭窄的崖底，与前几次不同，这回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崖下，四边绝壁如削，墨色浓重如铁，也不知是何种质料，竟然寸草不生，更不用说什么树啊藤啊之类了。而费力地仰望上去，竟只能看到一小块的天空，倒成了坐井观天。

　　千树怔了半晌，突然小跑步奔到崖壁前，用手使劲拍打着，山壁既冷且硬，全然不是幻觉。
　　想起前几次，就算是人为所布下的迷阵，也都还有从头再来的可能，而今次，却是不折不扣的绝境，…
　　对了，那个还在坑洞中的吹笛人，正是他不知用什么古怪手法，才引发了那高台幻影，和随之而来的突变啊。

　　想到这里，千树便急冲冲地朝坑洞中跑去，沉天在她经过时，拉住了她的手臂。
　　“哎呀，快放开我，我要去找那个人问清楚。”
　　沉天望着她，虽然面上仍是淡淡的，手劲却一点都没放松，捏得她手臂生疼。
　　“一起去。”
　　嗯，是敌是友还不知，是该小心点才是。
　　千树忖度着点点头，“也好。”
　　说完就等着沉天放开她可怜的手臂，沉天却迈开大步向前走，千树被扯了一下，不禁叫了一声，沉天回过头来，皱眉瞧着千树，象是纳闷她为何不动，随着千树的眼光看到了两人的手臂，终于后知后觉地松开左手。
　　千树还来不及用另一手去揉臂上疼处，却见沉天松开的手顺势而下，握住了千树的右手，虽没再大力抓握，但扣的也是相当的紧。千树五根指头都象被捆在了一副皮铐之中，丝丝动的空间都没有。

　　千树心中一动，瞧向沉天面色，但见他神情冷淡，也无甚异常之处。
　　可是娘亲曾说过，一男一女手拉手，就叫牵手。现在这样子，算是牵手了吗？据说不是应该有脸红心跳额冒汗等等诸多表象么？
　　边走边数着自己心跳是否正常，千树都没注意到沉天何时停下。
　　将将到坑口边，却见那吹笛人已经出来，正朝着他们二人走过来。

　　嗯，果然比起黑衣，还是白衣不经脏啊，吹笛人那先前如谪仙般的气质虽没半分减去，但配上灰迹处处的白衣看来实在是有趣。
　　千树忍住了笑，还在想着要怎么问话，却听那吹笛人对着自己二人抱拳为礼，“在下风羽之，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沉天眉手微挑，目光一闪，道：“浣北省风家？”
　　风羽之微微一哂，“在下不过是族中旁支远系罢了。”
　　千树在一边很想问问浣北风家是做什么的，但看了看沉天阴沉沉的脸色，也只得作罢。
　　沉天目光透出冷意，“在下沉天，她是我师…姐。”
　　说到师姐二字的时候，千树觉得手被握得更紧了。
　　风羽之对沉天的态度倒似不在意，微微对着二人一笑，□□风。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二位与我一起都落入了这深谷之中，也算是有缘，不如同心协力，看能否找到出路如何？”

　　沉天剑眉微皱，似乎对同意这人的话很不情愿，但若一口拒绝也不能，毕竟这人似乎知道些什么。
　　千树倒没想那许多，便点点头道：“也好。风公子，我有许多疑问，不知你能否为我解答？”
　　风羽之目光在二人间一扫，却是对着千树笑道：“当然可以。…不过，我这一身灰土，姑娘能否容我先去洗漱一番？”

　　千树自然不能反对，眼看着风羽之也走到那半月形状的水潭边，沉天哼了一声，挡住千树的视线，道：“这人来路不明，你别把自己的事都说了。”
　　千树小声道：“他不是说是风家的人么？”怎么还是来路不明啊？却想起要问一下这个风家是什么来头，“浣北省风家，很有名么？是做什么的？”
　　“风家是浣北省的大族，经营着玉器珠宝生意，出过几位皇后皇妃和高官。从前也出过几个在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千树眼睛一亮，“成名人物？都有哪些成名人物啊？”
　　沉天微觉气闷，“两个武林盟主，一个浣花公子。”

　　武林盟主千树倒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浣花公子，听起来就是很有传奇有故事的样子，忍不住接着问，“浣花公子叫什么啊？很厉害么？”
　　“风重山，剑法高明。”
　　沉天用七个字来概括了浣花公子的全况之后，便紧闭双唇，眉头紧锁，似乎不打算再多说，千树撇撇嘴，打消了继续发问的念头。

　　此时那风羽之已是收拾得清清爽爽的缓步而来，白衣上的污迹神奇地消失得干干净净，就连那束起的头发也象是刚刚洗过，将干未干，带着湿气，倒更显墨云浓密。
　　风羽之向二人点头示意，又左右四顾，寻了处有几块大石的所在，拿手一指，“二位，请坐下说话如何？”
　　看他气定神闲，动作潇然适意，哪有半分突遇大变落入困境的模样，倒象是坐在自家庭院，招呼客人一般的自然。

　　千树点下头，当先过去找了块平整处坐下，沉天也冷着脸坐下，离得千树只有两肩之隔。
　　那风羽之便落坐在二人对面，千树眼瞧着这人意态风雅，心里暗自夸赞。常见书上说有君子如玉如兰的，便该是这般了吧？

　　“风公子请说吧。”
　　千树欣赏归欣赏，倒也没忘了正事。
　　风羽之微微点头，终于道：“两位也是江湖中人，想来也听过我浣北风家之名，我们家族传承数百年，绵延至今，出了不少优秀的子弟门人，…那浣花公子风重山，便是其中一位。在下虽是旁枝，论起辈分，倒也算是在下的舅父。这位前辈，十六岁就行走江湖，一出道便惊才绝艳，声名鹊起，败在他剑下的名家不知凡几，后来更是自创了明灭剑法，人称少年第一高手。”
　　千树听到这里，瞄了沉天一眼，心道你不爱说，人家说的可比你好听多了。
　　只听风羽之继续道：“我这位前辈天资过人，不仅剑法超凡，就是其它杂学也都颇有造诣，更在经商一道上无师自通，常有神思妙点，往往能为族中带来丰厚好处。…正因为这，族老们都格外看重这名精英弟子，早早的便为他定了一门亲事。”

　　千树听得入神，没注意沉天望向自己，眉头忽地一皱。
　　“这门亲事说起来也还算不错，那位女子姓木，她家里与风家也算是亲戚，年纪比风重山只大了两岁，长相也端正，当年定亲时风重山与木姓姑娘也见过面，两下都满意，…听说，那木姑娘本是要入宫选秀的，正因为爱慕风重山少年丰姿，便放弃了选秀，甘心只嫁风重山一人。”
　　千树忍不住插了话，“选秀还能放弃？”
　　“二十几年前，是可以的，…”风羽之望了望千树，方道：“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风重山有次出门游历，半年方归，心里记挂着木姑娘，便乘夜拿着从远方得来的珍宝去看未婚妻，…哪知道…”
　　风羽之略停了停，似在思忖着怎么用词。
　　千树忙问：“那木姑娘莫非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唉，生生死死由人恋，天意从来最弄人啊！…
　　风羽之摇摇头，“那倒不是，…”
　　“难道是木姑娘在这半年之内，变了心，又喜欢上了别的男子要退婚？”千树年纪虽少，八卦起来也一样头头是道，嗯，放弃那位赫赫有名的夫君，那木姑娘也真舍得。

　　风羽之白玉般的面色上泛出几抹红晕，“嗯，虽不中，也不远矣，…原来那木姑娘在家中，虽然已经定了亲，但是爱慕者仍是众多，起先还能自持身份，后来却是经不住诱惑，与一名家世不错的男子有了来往，风重山去看她的晚上，正好，…是木姑娘与她的情人幽会之时。”

　　“风重山当时大怒之下，暴打了那情人一顿，那情人倒会见风使舵，忙道不敢与风大侠相争，只求给木姑娘做个二夫。风重山少年成名，自然心高气傲，哪肯听这些，从木家回来便要与木姑娘退婚。”

　　“风家族老们却不情愿，说是当年为了跟木家订亲，出的聘礼打个新娘那么大的金人也够了，如今木家又不是要反悔，风家真退了亲，聘礼的损失不论，单是要再给风重山找门合适的亲，那就是件大为难之事。风重山气怒之下，扬言若不退亲，他便要杀掉那一对男女。终是几番吵闹，风木两家退了亲，那木姑娘倒嫁入了她的情人家，那家有兄弟三人，正好为三夫，过得倒还好，不到半年生了女儿。而风家这边，却是麻烦的开始…”
　　“后来风重山的姻缘却极其不顺，本来相当的女家就少，往往风家族老好不容易找了一家来，风重山却总是要先问那女子，敢不敢发誓此生只嫁他一人。如是几番，风家其他族人也啧有烦言，说是虽然风重山是家族精英，但也不能由着他任性，别家的儿男都是共有一妻，连有些皇族都是如此，怎么就偏偏他是特例？…到得后来，风家族老们逼着风重山和几个族兄们同娶一个女子，…风重山又怎么肯就范，于是留下书信，离家出走。自此再没有回过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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