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义父今日什么时候回来？”屈凉坐在书房中，拈了屈楚才常用的那支御赐秋兔毫斑竹笔，摹着屈楚才从前习字时用过的帖子。他在屈府中一住便是三四个月，府中人都识得了这个“小少爷”。

　　管家在下首躬身答道：“今日圣上纳妃，宫中大宴，只怕大人亥时都未必能回得来。”

　　屈凉点了点头。他跟在屈楚才身边，渐渐知晓对方也是个“大官”，隔三差五便要进宫面圣。“你下去罢，我再练会儿字。”

　　“是。”

　　“等等。”屈凉掀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竹纸，学着屈楚才的模样放在左手边，用铜镇压好，吩咐管家道，“宫中大宴，义父许是要喝不少酒。先备一碗醒酒汤。”

　　管家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丝无奈，应声道，“映秋正熬着醒酒汤。”

　　屈凉又道：“备些清爽不腻口的糕点，宫中的御膳未必合义父胃口。”

　　管家道：“晚照正差人印着模子。”

　　“嗯。”屈凉颔首，“备好后将醒酒汤和糕点都送到书房来，我亲自端给义父。”

　　自从屈凉跟在屈楚才身边，端茶递水的活儿，都被他从晚照、映秋两名侍女手中抢了过来。屈楚才要用膳，他便布菜试毒，屈楚才要饮茶，他便碾磨续水。样样活计，只要他留心看过一遍，都上手颇快，一人顶的上数名侍女。屈楚才曾调侃他不如去宫中当个宦官，凭这本事早晚能混成个头领，跟在皇帝身边好不威风。

　　管家讪讪走了，屈凉的嘴角露出些计谋得逞的调皮笑意。他知道屈楚才有许多人服侍着，可他想自己能比他们做得都好，这样屈楚才身边只需要留他一个就够了。

　　他刚来屈府的时候总害怕惹得屈楚才生气，如今把畏畏缩缩的模样藏在了心底，但那一点点难以捕捉的忧虑还是挥之不去。屈楚才待他已经够好了。可就是这份好，来得太没有根由，太像是被风吹下的落花，偶尔拂过他的身边，却不会永远不坠地。

　　又摹完了一张帖子，屈凉双手支着下颌，坐在木椅上发呆。穿堂风撩起纸笺的一角，随即卷起轻薄的竹纸，荡上半空。屈凉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转了个身，探手捉住纸笺。

　　转身后他正对着高大的柜子。屈凉放下纸笺，爬上木椅，踮脚取下最上层的檀木盒，拿出里头的两个面人，左手碰碰右手，右手碰碰左手，让它们一时分开，一时撞在一块，像是亲了个嘴儿。

　　“这是我。”屈凉晃了晃黑面汉子，那汉子面向憨实，肩宽腰阔，怎么都和他精致的面庞、瘦小的身子对不上号。他又举高了胖娃娃，“这是义父。”

　　两个面人被凑到了一起，手碰着手，胸口贴着胸口。“我们在一块儿。”

　　……

　　天子纳妃，百官宫宴。琳琅华轩满目，韶乐不绝于耳。皇帝身着五爪金龙衮服端坐于前，后妃陪坐左右，遍赐诸臣精肴佳酿，同饮共乐。

　　屈楚才忝列二三品武将之后，同出身枢密院或巡卫司之人只隔了一张几案，却彼此泾渭分明，连点头示意也欠。立侍的宫人想要替他斟酒，被摆手挥退。一时间满廷热闹，只有他一人自斟自饮，既不与同僚举杯，也不为帝后遥祝。

　　案上斜倚着三四个银瓶，内里俱空。屈楚才一手按住胀痛的额角，一手勾起酒盏，仰头痛饮。仰头时他阖上双眼，密长的眼睫像是扑翅欲飞的黑蝶，微微震颤不止。

　　“喂。”

　　手肘被人猛撞了一下，屈楚才挑眉望去。枢密副使杨子文大咧咧盘坐着，被同僚连灌数杯水酒后，面颊像是炉子底的炭火般黑红。杨子文一边同人碰杯，一边扭头道，“你别喝了。”

　　同为武官，枢密院与镇抚司的摆座相连。但镇抚司众人的品阶皆低，除了屈楚才一人之外，无人有资格参与宫宴，是以枢密院一方觥筹交错，另一方冷冷清清。

　　屈楚才眯眼看去，只觉眼前重影无数，辨不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杨子文，“天子纳妃，众人同乐，为何我不能喝？”

　　杨子文被人连唬带诈，喝了大半瓶酒，摆手脱离战局，往屈楚才这边靠了靠。他的眼中有些醉意，但说话并不含糊，“喝多了，你怎么回去？”

　　宫外有各府马车等着，但从这宴请的御花园到宫门，尚有数里之遥。旁人即便喝醉，也可让宫人搀扶着，独独屈楚才不能。死于镇抚司之手的人何止百千，牵连更是无数，这宫中便不知有多少出身清贵，只因父辈落入镇抚司之手，不得不下罪充了奴的官婢。

　　屈楚才问：“回去？”

　　杨子文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火烧一般灼热，“已经醉了。”

　　“滚！”屈楚才拍开他的手，撑住案沿想要起身，手掌被倾倒泼洒的酒水浸湿，滑错开去，身子方才撑起些许，又重重跌坐回去。

　　杨子文酒意上头，被人拍开也有些着恼，当下扯开嗓子嚷道，“老子偏不走了。”大手一压，就要把屈楚才的双手拧到身后，好好教训一番。

　　“唉唉，杨兄。”枢密院的官员拉住他，劝道，“你同他计较什么。”

　　另一名官员笑得暧昧，声音压了压，却足够近旁的人听清，“失意之人，一杯堪醉。他今日心中不快，你又如何拦得住？”

　　杨子文怒道：“圣上宫宴，他能有什么不快的？不愿与我等同座么？！”

　　“这……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可不就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么……”

　　哗。

　　屈楚才笑了笑，松开两指勾住的酒盏，任其跌落在地。

　　被泼了一脸酒水的官员怒不敢言，脸颊涨得通红，指着屈楚才的手臂因为气恼而不停发颤。杨子文伸臂回护同僚，挡在前边，喝道，“屈楚才，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屈楚才垂眼，喃喃自语，“要疯也是上辈子疯了，如今还有什么可疯的呢？”

　　言罢，他一振衣袖，绯色官服如同枪缨般扬起。他快步前趋，同众臣擦肩而过，跪倒在玉阶之下。一个臣子所能行到的，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

　　皇帝的目光穿过垂在额前的冕旒，落在那身绯衣上。“屈卿有何事要禀？”

　　屈楚才仰起头，见到皇帝一惯威严的面庞柔和了几分，执着贾妃的手，含笑看他。贾妃年方二八，梳了高高的宫髻，顺势依偎在皇帝身侧，遮掩不住的青涩与羞赧。

　　“臣祝圣上……”屈楚才略略偏开头，像是在迟疑该说怎样的祝语。

　　群臣中与他有仇怨的，此刻脸上不显，心中却多少有了幸灾乐祸的意思。屈楚才平日行事滴水不漏，叫人轻易拿捏不到错处，如今喝多了酒，可是自寻死路。在圣上面前连祝词都说不出，岂不是说明平日没有在心中时时刻刻感念圣恩？

　　屈楚才叩首道：“……结发相知，恩爱两不疑。”

　　贾妃当场就变了脸色。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原是庶民所言，后宫之中雨露均沾，这又如何能算是祝词？

　　皇帝倏然起身，甩开贾妃的手，踌躇数息，到底没有步下高台。他举了玉杯，对屈楚才道：“同朕饮一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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