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大人！”一个身形超过二百斤的胖子说跪就跪，如圆球般滚到门口，望着屈楚才满目热切，几乎要流出泪来。

　　镇抚司负责情报的头子刘大福，人如其名，富态满目，若是眼小的，一望还不能看全他的身态。

　　屈楚才略一点头，刘大福便跪着蹭了进来，拜道：“大人可算是来了。属下得了些消息，心急如焚，只怕来不及把消息递给大人。”他边说边悄悄偷着瞥了屈凉一眼。

　　屈凉也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胖子他曾见过的，就在屈府书房。

　　屈楚才道，“但说无妨。这是我义子屈凉。”

　　“小少爷。”刘大福当下咧嘴笑道。

　　屈凉心道，好生奇怪，这人笑是笑了，却难看的很，还不如不笑的好，不会惹人生厌。

　　屈楚才不需多问，刘大福就邀功似的将近日探听的消息一股脑倒了出来，“前些日子宫中传出了消息，说是陛下有意于明春纳妃。这妃子的人选，十有七八要出在贾家。”

　　“是么？”

　　刘大福断然道：“正是。据属下所知，贾家嫡系适婚的女子，便只有一人名唤贾楠。此子年方二八，性情贤淑，年前宫宴，太后亲自相过，说是面圆体润，适合生养……”

　　屈楚才的语气不褒不贬，“打听得倒是清楚。”

　　刘大福挤出一张满是肉褶子的笑脸，颇有几分得意卖乖之色，“为大人尽心尽责，自然是属下本分。”

　　“为陛下尽心尽责，才是臣子本分。”屈楚才淡淡道。

　　“是！”刘大福擦了擦额头，但屈凉看得清楚，那分明没有汗。

　　屈楚才瞥了他一眼，将搁下的笔重新提起，握住屈凉的手一笔一划写着。等刘大福在地上真当跪出了一声虚汗，才道，“来人，给刘大人上碗驱寒的姜汤。”

　　刘大福连声道谢，小心捧着瓷碗从地上爬起，坐在一旁。他的身子只坐实了一小半，大多是悬空的，随时可以一弹就起身。屈楚才赐他的是碗姜汤，他却像是捧着能穿肠烂肚的毒药，苦着脸蒙头喝下，囫囵着压根尝不出味道。但就是这样，喝完后他的脸依旧挤成了包子褶。

　　“你这挑嘴的毛病得改改。”屈楚才一目十行，扫过卷宗文字，随圈随点。

　　“谢大人关心，属下回去就改。”刘大福在座上又扭动了半晌，才试探般问道，“大人，若是陛下真的娶了贾氏，镇抚司该如何一一？”

　　屈楚才停笔，把批阅完的一份卷宗放在左手边，用铜镇压住边角，“圣上纳妃，你我身为人臣，有何置喙的余地？”

　　刘大福眼珠一转，连声称是，又拐了个弯儿试探，“圣上子嗣未丰，如今宫中就那位娘娘膝下有一子，若是这贾妃……”

　　“若是这贾妃诞下二皇子，你我要站在哪一边？”屈楚才替他将未说出口的话说完，神色不变，反手把笔狠狠摔了出去，“两个月前，你府上的账房在冯氏钱庄过了笔账。”

　　屈楚才提起右手边一张信笺，将款目和花押都展给刘大福看，“一万五千两白银，刘大人真是好胃口。”

　　笔毫不偏不倚正巧砸在刘大福的脸上，一抹浓黑墨水沿着额角流下，看着有些瘆人。

　　“冯家和贾家是什么关系，不用我再同你说了吧？”

　　刘大福懦懦不敢出声，也不敢抬袖子去擦脸上的墨汁，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连滚带爬捡起笔，捧着送到屈楚才面前。

　　两三百斤的重量都压在膝上，刘大福跪了片刻，后背已被汗水打得湿透。但他不敢起身，连双手捧笔的姿势都没变过。外间都说屈楚才凶恶，没亲身领会过的人根本不能明白其万一。

　　屈楚才脸上层层荡起的阴郁，就连怀中的屈凉都有所察觉。他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想要偏头看清屈楚才的表情。

　　屈楚才低笑了一声，低沉的声响落在鸦雀无声的堂屋中，滚珠落地般清晰可闻。“挑嘴的人往往死于毒。为你这三百斤考虑，还是改了罢。”

　　刘大福连声称是，留意着屈楚才的脸色，觉出一丝不耐就趁机告退。屈楚才一摆手，他便麻溜地起身，抬手擦脸一气呵成，毫不犹豫倒走退了出去。

　　屈凉扭过了身子，正撞上一双暗沉似深渊的眼睛。

　　“吓着你了？”屈楚才笑着揉了揉屈凉的脑袋，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仿佛在一眨眼间便经历了从寒冬到暖春的轮回。

　　屈凉有些不敢置信地伸手去碰他的脸颊。触手可及的是瓷片般温润细腻的肌肤，摸不到一丝坚冰的寒意。他拽着屈楚才的衣襟，摇了摇头。他小步跑到桌前，捡起胖子捧了半晌的毛笔，握在手中，蹭回屈楚才怀里，把笔杆小心搁在笔山上。

　　屈楚才捉起他的手，笔尖沾墨柔顺，摹那架构笔意俱是上乘的帖子，往里拖出一道垂针竖，锋尖如芒，提笔回文。“有话说便说，总看我作甚。”

　　屈凉忍不住悄悄偏头看了屈楚才好几次，被发现了有些羞赧，犹豫道：“胖子说……皇帝？娘娘？”他从前听花匠说皇帝是天龙下凡，身高九尺有余，力大无穷，能在敌军阵中七进七出，目似铜铃，只要一扫便有雷电相助，前朝的万安城便是在这一瞪之威下碎如片瓦的。至于宫中的那些娘娘，个个貌美如花，笑起来能把人的魂儿都勾出来，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正是万般合宜。

　　进了汴梁城后，他曾远远望见过皇宫，宫墙高耸，禁卫森严，寻常人根本没有机会一睹皇帝的真容。娘娘们有多好看，屈凉心里倒有一把秤，再怎么如花似玉也越不过屈楚才去。

　　屈楚才道：“怎么？你想见那些娘娘？”

　　“不、不。”屈凉矢口否认，觑着屈楚才绣着卷草纹的衣袖，小声道，“娘娘有甚么好看的，我看你就好了。”屈楚才笑得寡淡，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被刘大福一打岔，两人没有再提起学剑的事。屈凉老老实实跟着屈楚才摹了小半日的帖子，期间不时有人轻手轻脚递来几份卷宗。屈凉偶尔好奇地看几眼那些身着黑衣的侍卫，神情半分不露怯。屈楚才见了，半真半假地调笑道，“养了几日，胆子就壮了不少，日后说不得是怎么个样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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