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满地

　　“人，落魄流离之人。”一个人从石头背后的阴暗处走出，站在枝桠纵横冰棱满枝的树下，那是位身着青布单衫的少年。
　　冷漠。
　　居然是那个玩世不恭，嬉笑诙谐，撇下白湄池扬长而去的冷漠。
　　他依旧不修边幅，眼神依旧明亮。
　　李唯弋继续追问：“追踪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这里有他们想要找的人。”冷漠淡淡地道。
　　李唯弋张口还想问什么，冷漠袍袖轻挥，忽然说了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李唯弋一脸愕然。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消失，这个少年的行事作风像极了樱落，难道他们还是什么亲戚不成？她寻思了半天，道：“十三，你说那些追踪者会不会在找你？”
　　十三神色如故，没有半点惊慌，道：“随便，是祸躲不过，是福自会来。”
　　这天晚上，两人来到沂河边，乘着天气晴好雪光亮若白昼继续赶路。
　　夜阑人静的渡口，月光如水水如天，船边灯笼燃似火，闪烁的渔火给静谧的黑夜增添了几分喧闹的气息，风里，有清越的箫声传来，吹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李唯弋是个懂琴的人，闺房之中藏有稀世之珍焦尾琴，也能一曲雅奏震惊四座，又是这样的夜晚，又是这样的月色，不由自主地被箫声吸引，寻声望去：
　　泊于水泮的楼船甲板上，一位头戴白玉冠的少年斜卧在身着缤纷衣衫的美人膝头，横箫而吹。
　　箫以产自东海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晶莹剔透。
　　少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有不可一世王者风范。皮肤呈现出终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鼻梁挺直，银色的长袍增添几分不可忽视的贵族气质，中间束以薄如羽翼的黄金腰带。
　　但见他十指修长莹白，搭在白玉箫上，竟然分不出何处是玉箫何处是手指。
　　便在此时，船舱内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然后女子的拌嘴吵闹声响开了。
　　“锦绣，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你是谁呀？和公子八字儿没一撇，就开始上脸，作践我们几个。”
　　“是啊，光是偷偷摸摸的，锦绣，你也和我们似的，摆出一副屋里人的模样给谁看啊。”
　　“赶明儿公子娶夫人了，看你还得意到哪去。”
　　接着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橙黄，蓝白，淡紫，你们这是什么话啊？你们几个，背着我和公子鬼鬼祟祟的，寻思我不知道，现在倒好，反咬一口，别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这下想必是把舱内所有的女子都得罪了，于是四五个女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也听不清讲些什么，闹成一团。
　　突然一个身着五彩斑斓绸衫的女子冲出船舱，披头散发的，涨得通红的脸蛋上犹自凝结着晶莹的泪珠。四五个女子追了出来，或着橙黄衣衫，或着蓝白衣衫，或着绯红衣衫，或着青绿衣衫，或着淡紫衣衫，衣香丽影，无不妩媚风流，有风拂过，衣袂随风飘飞，馥郁的花香溢满了这个夜晚。
　　银袍少年翻身坐起，将白玉箫佩于腰带上，叹道：“这般不消停，还让不让人安生了？怎么又有人欺负锦绣了？”
　　看来这些少女的名字便是衣衫的颜色。
　　锦绣素手扯住少年的衣袖，幽怨地暼了少年一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着转，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少年愤然变色，手用力按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大声呵斥：“淡紫，又是你争风吃醋排挤锦绣来着？你懂不懂得什么叫谦让恭退？信不信我打发你走人？”
　　名叫淡紫的女子越众而出，她形容清瘦，长着一张瓜子脸儿，原也比在场的女子出色些，平日里很受公子宠爱，性子有几分张扬，几时在众人面前受责骂过？脸上便下不来了，梗着脖子道：“好……好……你这个没良心的，走就走。”’
　　突然纵身往江中跃下。
　　银袍少年怔住，淡紫居然这般刚烈，想要阻拦，奈何手脚俱被锦绣缠住，又不好用力，怕伤了这娇怯怯的姑娘，当真是投鼠忌器，不好作煮鹤焚琴之举。
　　莫非深夜寒江，便是淡紫的丧命之所？
　　李唯弋生几分相惜之意，突然飞身跃起，衣袂当风，深蓝色浅蓝色交织的裙裾犹如波浪翻滚，后发制人，伸手在淡紫的腰间一托，淡紫的身子陡然飞起，不偏不巧落在船舱里。李唯弋用的是巧劲，是以淡紫像是被人轻轻抱起放在地上一样。
　　淡紫安然，李唯弋呢？她当然不会让自己有江水湿衣的尴尬，左足尖在右脚背上轻点，旧力已尽，新力顿生，轻轻飘飘地跃回原处。
　　有外人在场，淡紫脸上便淡淡的，锦绣也不便寻死觅活大吵大闹的，只好委委屈屈抽抽泣泣，默不作声。而彩衣少女们则对淡紫投之以嫉恨的目光，各怀心事，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银袍少年。
　　银袍少年喜出望外，终于挣脱了锦绣的纠缠，将淡紫抱坐于膝头，只见她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显然异常生气，不由柔声抚慰：“淡紫，你何苦来着？明明知道我舍不得你走，和你说的是气话，还要故意和我怄气么？”
　　淡紫别过头，不理他。
　　银袍少年有些讪讪的，脸上不知道什么神色，因为他没有抬头看李唯弋与十三，只听他开口邀客：“朋友仗义，不胜感激，何不上船喝一杯？”
　　李唯弋满口答应：“好。”依照姑娘的性儿，有箫声可倾听，有好戏可欣赏，就算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她也认了。
　　她的这点小心思，十三岂会不知？一把拉住李唯弋的衣袖，低声道：“弋儿，莫要多事，我们走。”李唯弋岂会听他的，飞身上船，她初出江湖全无经验，不知隐藏功夫，在银袍少年面前俏生生这么一跃一站，在朦胧的月色中人有“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惊艳，功夫潇洒也有几分“亦狂亦侠亦温文”的姿态。
　　银袍少年也忍不住暗自赞叹：好个绝色女子，我家里的这些美女在她面前都只算是庸姿俗色了。目不转睛地瞧着李唯弋，露出欣赏的神色，道：“好功夫，小可对家里的姑娘管教无方，姑娘不要见笑才是。”
　　李唯弋以手掩唇，“嗤”的一声浅笑，回头向站在岸上的十三轻呼，“大哥，你不来么？”
　　十三暗暗叫苦，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慢慢跟到江边，沿楼船外面窄窄的跳板走上甲板，只见银袍少年挥手示意身着缤纷衣衫的女子退下，吩咐：“缤纷，取酒摆菜，我要与朋友共饮几杯。”清泠泠的眼光自李唯弋脸上瞥过，落在站在面前的十三身上。
　　在场所有的彩衣女子都情不自禁敛声屏气，痴痴地瞧着十三，她们本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为银袍少年的翩翩风度倾倒，甘愿成为侍婢，不远千里万里忠贞相随，如今的十三虽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却是周身肌肉遒结紧致，脸上神采奕奕，无半点自愧之色，神情气度与心中念念不忘的公子相比毫不逊色，怎么能不痴迷？
　　两个男子的目光对上，犹如闪电与闪电触碰，各自心中一凛，银袍少年没有起身，却向十三伸出右手，口中说道：“在下复姓端木，名落羽，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此言一出，吓坏了在场一人。李唯弋“啊”的一声轻呼，脸上浮现出无比诡异的表情，原来眼前的银袍少年就是父亲为自己定下的夫婿，名动天下的“瀛海楼”主人，如今对面相逢，说不出是该尴尬还是该惊诧。
　　她叫苦不迭，早知如此就不做这个烂好人了，省得与端木落羽结识。她当然无法将自己的姓名据实相告，暗自踌躇。
　　十三眉宇含笑，一边与少年两手交握，一边说道：“不敢当，小可十三，这位是……。”正想说出李唯弋这三字，被李唯弋藏在衣袖中的手使劲拧了一把，几个字便咽下肚中去了。
　　端木落羽只觉一股温和的内劲如同化雨的春风拂来，知道对方在试探自己的功夫，运功抵抗，只觉内劲泥牛入海，似乎与对方交融在一起。
　　两人各使内劲，旗鼓相当，都觉得对方功夫深不可测，心中互生敬意。
　　李唯弋接过十三的话茬，道：“久闻端木公子大名，今日相见，果然风采异于常人，我姓水，名清浅。”她指江水为姓，胡乱捏造了个假名，意在不暴露真实身份。
　　端木落羽狭长飞扬的双眸微微蹙缩，眼神似乎暗藏讥诮之色，闪电一般落在李唯弋腰侧未出鞘的寒光剑上，他放下膝头的淡紫，柔声抚慰：“淡紫，好生坐着，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们哪天不吵两句？别让人家说我们生分了，来，陪清浅姑娘和十三兄弟喝酒。”以袍袖拂椅，语声清朗，又道：“清浅姑娘，十三兄弟请坐。”
　　淡紫料不到自己因祸得福，激怒了公子，却意外获得了公子的怜爱，又是惊又是喜，偷偷瞄了对坐的十三一眼，
　　三人围坐，每人身后都站了一位添酒布菜的双鬟美女，只是不见适才那位伺候端木落羽吹箫的那位名叫缤纷的姑娘，也不知这“瀛海楼”主人船上藏有多少绝美的女子。
　　桌上是各色时鲜水果海鲜，装在精致的水晶盘里，居中是个小小的暖锅，下燃炭火，酒是醇香四溢的百花酒。
　　端木落羽举杯起身，道：“长夜寂寥，有朋自远方来，幸何如之，两位，落羽在此敬上一杯，聊表心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唯弋举杯，杯子放在唇边，正待一口喝尽，十三突然挥手击落她手中的杯子，百花酒洒在木板上，顿时化作一缕袅袅的青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