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宫行

　　待到回宫之后，一切仿佛趋于平静。
　　只是孝玦好似遭了秧，不知何故，被他母亲马佳氏狠狠训斥了一顿，人也变得分外颓然。
　　太后并未传召祈雪追问什么，她也未向人透露其中一言，宫中除了孝玦与瑨淮，无人知道她曾遭人行刺，包括孝琝。她亦再无暇顾及此事。
　　隐月阁。
　　这一日外出归来，祈雪遣走了所有的侍人，就连一向伺候在身边的喜玲，她也没留下。偌大的殿阁内，空空荡荡，沉沉静静，她很需要这样不被打扰的安静，可这样的静，却又仿佛喧嚣着什么，使得她的心一刻也不得安定。
　　岳华桥头之约。她没有犹豫，如期而至。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卖这装在葫芦里的药。竟是他！——太医院御史龙水湉之子龙绪。
　　记得幼年时他也曾随父进过这宫里，她见过他好几次，他并不喜与同年纪的孝玦，孝琝等靠近玩耍，而是独独喜爱跟在同随母进宫的满查画繁一道，那时她和思语还暗暗笑话过他想讨画繁做小媳妇，据闻他是因为偷偷去了长恨园，摘了太后最喜爱的芍药花，惹得太后大怒，从此便不见他在宫中的身影了，就连满查画繁，她也甚少见到。好像与他一同消失了去。
　　十年未见他，这一见，方知当年他偷去长恨园的因由：原是因为满查画繁的一句叹息。她说，百花之中她最喜爱的是便是芍药，而这世上最美的芍药花却都在那长恨园中，寻常人不得太后允许，怕是一辈子也难能见上那美；他便是为了这随口一句叹息，宁可搭上性命也要让满查画繁一睹长恨园中芍药花的风采，哪怕他只能为她摘去小小的一朵。
　　龙绪对祈雪直言，当年他就能够为满查画繁做到如此，而如今，他为了阻止自己心爱的女人嫁做他人妇，就是拿凌轩的身世威胁了她，又算得了什么！龙绪递给了她一封信，她有些不置信的看着他，他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一如当年为满查画繁冒险摘花一样。他让她好好考虑，而后很快就离开了，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一路上都紧紧攥着，好似一放手，这个秘密就会飞到别处去，传扬开来。
　　那封信打开却是空的。只在内里的信封上画上了一个图腾纹身，以及附上短短一行诗句，她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极是震惊！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可若这一切当真是真的……她不敢去想，可又不能不想，很多以前不明白的，比如凌轩对她的冷淡，比如凌轩对整个启南王朝的漠然与疏离，现在这前前后后，都吻合了。原来如此。她咬唇笑了笑，身子一软，跌坐在芙蓉塌上，抑制不住微微的颤抖着，一闭眼，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龙绪深爱着满查画繁，多年来不曾异动，甘愿为她付出一切，而她对凌轩，又何尝不是如此？一纸书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凭何相信？龙绪紧抓不放的不就是她对凌轩的痴情一片！即便是假，她也决不会冒这个险。这好似是一场赌局，赌的，便是谁爱谁更深，只是到了最后，也许两方都不会是赢家。她听见自己一声叹息，些许凄凉。
　　记得当日她问替龙绪带话儿的铜铃，究竟是谁约了她，铜铃却说不知道，哪会“不知道”呢。看来满查画繁与龙绪的关系没那么简单，否则一个满查家的丫鬟如何肯这么帮助龙绪？可那天却分明瞧见满查画繁与孝琝皇兄之间的眉目传情，一点不假。原来……满查画繁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世俗女子，为了尊荣，弃了良人于不顾；可惜，孝琝皇兄却偏钟情于她，她又要如何阻止？祈雪咬紧了唇。无论如何，她都要阻止。即便不是为了凌轩。
　　这个世上，也许没有哪个男人会一心只钟情于一个女人。尤其是生长在帝王家的男人。孝琝皇兄定也不会例外。他这一生会拥有很多的女人，而满查画繁，不过是那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罢了，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会遇到比起满查画繁更让他动心的姑娘。
　　祈雪深吸了一口气，将诸多情绪极力抛之脑后，她从枕头下取出绣工完成一半的腰带，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上面绣好的图案，这每一针每一线，都包含了她满满的期待与希望，仿佛一生全部的喜悦，都绣在了这图案里……她拿起针，继续绣了起来。
　　门外传来问安之声。殿门开启，有风轻拂进来，冲淡了那些沉沉压抑的空气。祈雪站起了身，她看见孝琝正微笑的向她走来。
　　她福了一下身，盈盈道：“十六哥。”
　　孝琝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他总不喜她与他恪尽礼数。可他也明白，这几乎成了祈雪的一种习惯，自幼，端仪贵妃就悉心教导她，为人于礼，不可废也。
　　“怎么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孝琝微微蹙眉，又笑逗她：“雪儿是长大了，与为兄也生分了，心里藏了心事也不肯告诉为兄。”
　　祈雪抿了抿唇，转而问他道：“去母妃那儿请安过了吗？”
　　孝琝“嗯”了一声，祈雪看了看他，他又续说：“自然是每日都去，我托人给她带了些苏城织锦的上好缎子，母妃可高兴着呢。”
　　“那便好。”祈雪安下心来：“你离开大燕的几日，母妃日日都记挂着你，盼着你回来，疼你可是疼得紧。有空便多去母妃那儿，与她说说话儿。”她心里是十分敬爱这个母亲的，也知道她是女儿身，难以成为母亲一辈子的依靠，所以母妃将希望都寄托在了孝琝的身上；孝琝嘴里应着好，他待端仪贵妃，亦是十分恭敬，可她总是隐隐觉得，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
　　“你藏了什么？”孝琝注意到她的双手一直背在身后，他凑了过去，她微微颔首：“没……”他动作倒是很快，转眼那腰带就到了他的手中，再看她，脸蛋儿绯红，他便立刻心领神会。
　　却还故意逗她：“是给我绣的吗？”
　　祈雪一下子从他手中夺回了腰带，惹了他好笑，听她低低说：“十六哥不是不喜欢有绣花的衣饰吗？”
　　“谁说我不喜欢？”他偏不饶她，又续道：“我看这腰带绣得挺好，正适合我哩。”
　　他正着声说，眼角却流露出浓浓的笑意，祈雪方知他是在玩笑她，便假意生气道：“你就快立王妃了，到时候想要什么绣花没有的？哪还稀罕我这破玩意。”宫里最近正在张罗着选妃大典，除了给孝玦选立太子妃之外，也是要定下他的终身大事。
　　孝琝沉默了一会，这时忽然些许认真起来，看着她问：“雪儿，若是为兄册立满查画繁为王妃，你觉得如何？”
　　祈雪听罢心里一窒，他果真是心里早有了打算。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不愿意的话怎么也开不了口，这毕竟是他的私事，她不该有所过问的；却还是听见自己无奈的声音，小声问：“皇兄一定要立她为妃吗？”
　　他早就隐约感觉到她的抗拒，不似吃醋，而是不喜，他问：“画繁哪里不好了……？”他很想弄个明白。
　　“她……”祈雪语噎，遂转口道：“我只是替思语难过。”
　　她与思语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他是知道的。他对思语从未有过男女间的感情，她也是知道的，这么一下子，彼此倒都不吭声了。缓了片刻，孝琝轻扶住她的肩，对她说：“雪儿，在这世上遇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很不容易……你懂吗？”他的声音很柔，却字字都沉重，打在她的心口之上，祈雪动了动唇，凝视着他的眼睛，终究也没开口，只是失神的，点了一下头。
　　他不忍见她忧郁的样子。也许她真的长大了，藏了女儿家的心思却不肯告诉他，但他还是更喜欢从前小祈雪无忧无愁的模样：粉嫩一笑，甜如蜜糖。他起了身，拉上她去花园子里散散步。
　　大雪难得昨晚就停了。回香廊边的红梅都结了花苞，幽淡的香气和进寒冷的空气中，格外令人沁心。银装素裹的琼楼阁宇更显得天空高白而光亮，祈雪眯了眯眼睛，努力适应着这样的光线。
　　一路与孝琝浅笑低语，两个人都十分珍惜这样难得静逸的时光。他虽及了弱冠之年后未化封地离开皇宫，而是给了官位留在宫中辅政，可这并不代表他有许多的时间陪伴她，他总是忙碌的，少时要习课练骑射，如今又要在朝中为皇父办事，常出宫奔走，她虽与他一同长大，却总是感觉与他聚少离多。
　　那头的空地很是热闹，她探了脑袋去瞧，原是几个小宫女与小太监正在互相打着雪仗，不觉面上浮出些许笑颜来。孝琝看了一会儿，也笑说：“从前你也拿雪扔过我，趁我不留心，把雪球偷放进我的衣襟里，然后你就跑远了，捂着嘴直笑。”
　　“是啊。”她自然也是记得的。“就像这样吗？”她忽然俏生生的一撇嘴，弯腰拾起一把雪轻轻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完全意料不到，他怔怔发楞的样子惹了她好笑，咯咯的笑出了声来，他一时也起了玩心，与她追逐打闹在这花园子里，就像都回到了从前小时候那样。
　　祈雪跑了一会儿就累了，很快被孝琝追了上来，他忽然从身后拥住了她：“抓住你了。”她措手不及，转过头去时，孝琝正低眉，两个人的气息一下子凑得很近来，仿佛暧昧。
　　这一幕，不巧被那路经此地的皇太后给撞见个正着。
　　孝琝慢慢松开怀抱着祈雪的双臂。他和雪儿自幼一同相伴，从未觉得与她这般亲密有何不妥之处，可皇祖母那看过来的眼神，深邃而似乎另有深意，到底让他觉得些许尴尬了起来，两人双双向太后请安，太后淡淡的嗯了一声，祈雪近日正想着皇祖母何时会传召自己，时时忐忑不安，不料这时却遇上了，此刻心里有如鹿撞，一时难以平复，却什么也不敢表露在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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