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宫行

　　孝琝慢慢松开怀抱着祈雪的双臂。他和雪儿自幼一同相伴，从未觉得与她这般亲密有何不妥之处，可皇祖母那看过来的眼神，深邃而似乎另有深意，到底让他觉得些许尴尬了起来，两人双双向太后请安，太后淡淡的嗯了一声，祈雪近日正想着皇祖母何时会传召自己，时时忐忑不安，不料这时却遇上了，此刻心里有如鹿撞，一时难以平复，却什么也不敢表露在面上。
　　“你们兄妹两个倒是感情极好，舍不得彼此生分，哀家心里真是甚感欣慰。”太后扫视了一眼二人，没有一丝笑意的目光慢慢停在了孝琝的身上：这个皇孙打小就格外聪慧，凡事也知进退，懂分寸，确是块治国修政的好料子！太后眯了眯眼睛，若是当年皇帝肯将十六子过继给皇后，那么她们颜扎氏等于多了一个极好的左右手，可惜啊可惜……这样的人才，将来若是不能为己所用，他会不会成为她们巩固家族权政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不知皇祖母有何烦忧之事，孙儿愿闻其详，定会尽力为皇祖母排忧解难。”孝琝看那太后的脸色有些不对，联想近日来她似乎一直都是眉心紧蹙，她常伴佛祖脚下，本该是一向温和而从容。
　　太后听罢，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也没什么，想着再过不久，你们都要各自成家去，哀家不过生出些感慨罢了，最近哀家总是梦见你们已仙逝的母亲，醒来时梦影长存，不禁让哀家泪湿了眼眶。”
　　孝琝与祈雪对看了一眼，这并非太后真正忧心的原因。孝琝知道，皇祖母对待他，向来存有一层隔膜，既然不肯话与他知，他便也顺着太后这番话，走个形式安慰了几句，而祈雪心里，却不得不将这句话在脑中转几个弯弯，好生仔细的想一想。如今，她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当她还是那个疼她护她的祖母，如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她好好的揣摩，深思，她需要抓住每一个可能利用的细枝末节。
　　“皇祖母。”祈雪跪了下来，这一举动，让孝琝吃了一惊，也叫太后眼中闪过了惊异，但太后，并没有阻止祈雪。
　　“泓漓近日来时常也梦见母亲，总想着若是母亲还在，定也会如母妃那般疼爱泓漓。”祈雪瘪了瘪嘴，眼眶里转动着一圈晶莹，她自幼蒙太后格外的照顾，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小小年纪失去亲生母亲：“泓漓记得很清楚，当年母亲走了以后，泓漓孤零零的被扔在了公主所，无人顾及，是皇祖母心里记挂着泓漓，遣了桂嬷嬷来对泓漓细心照料，这份恩情，泓漓一生也不会忘记，”她抬头看着太后，没有底气的心里忽的冒出一丝光亮，因为太后的面上已然浮现出动容之色。
　　“哎，我苦命的小泓漓……”太后感叹，这一声感叹倒是真心的。太后的眼里也溢出了泪水，这是她打小就疼惜的孩子，若不是万不得已，她怎舍得取她的性命！
　　“即便是将来泓漓出嫁了，不能在太后身边服侍左右，泓漓永远也不会忘记皇祖母的这份恩情，不管泓漓身在何处，泓漓都会为皇祖母祈福，希望皇祖母万福金安，永享太平。”
　　祈雪瞧见太后暗拭了一下眼角，只有站在一旁的孝琝，看着这一幕倒是雾水连连。
　　“泓漓，哀家问你一个问题。”太后转过了目光，面色很淡，但口吻肃然：“长恨园乃是先祖一代瑞亲王所留，内里种植了全天下最美最好的芍药，这些年来哀家一直精心打理，四季不衰。近日来哀家想请各宫各所的妃嫔前来一道赏花，可即便如何细心料理，那些芍药花中仍然有一两朵蔫了叶子，花瓣染了黄的，哀家原想除掉那些花儿，可毕竟是哀家亲手所培育，到底于心不忍，又不愿意为人所看见长恨园中的枯败之景，你说说，哀家该怎么办才好……？”
　　祈雪心里一个紧缩，太后这以花喻人，说得岂不正是自己？她稳住心神，回道：“既舍不得除去，又不愿这花儿败了长恨园的景，皇祖母何不将这花儿移至别处，永远不让人知道它是出自长恨园。”
　　太后深深的看着这个女孩，眼中有阴寒，也有怜惜；太后想了一想，终究是长叹了一声，上前扶了她起身：“或许也只有如此。”太后缓缓的点了一下头，万千慨然：“这会子，哀家心里已有了主意。”她说着便离开了去，直向那长恨园的方向，祈雪远远的看着，心里也不知是作何滋味。
　　“雪儿，方才你和皇祖母的对话为何那般奇怪？”直到孝琝问起，她方收回了目光，她定定的看着孝琝，原天真的以为他可以永远的护着她，可如今才算明白，这片天下，到底不是属于他的，非由他做主；从此往后，她能靠的，唯有自己；她不能让那个禽兽伤害她，更不能让他伤害她最亲的兄长，这一次，轮到她来保护他。
　　“没什么。”祈雪淡淡的笑了笑：“不过是听皇祖母那样说，也冒出一些感慨罢了。”她轻描淡写，孝琝闪了一下眼睫，心里蓦地抽痛，什么时候开始，就连祈雪，也不肯与他说真话了。为什么……？他不懂，只是难受得紧，又不忍心追问到底，他忽然觉得，她与他，原来已生出了距离，不再触手可及。
　　——————
　　回到凤祥大殿的太后，一直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的双眉紧紧锁着，微眯的眼缝隐隐透出一些空洞的浑浊。
　　回想这么多年来，她经历了多少旁人无法承受的哀痛？她费尽心机将14岁幼子扶上那把龙椅，她以为她得到的一定会比失去的更多，可到头来她又换来了她想要的么。
　　许是因为上了年岁，她最近时常想起爠安（元嘉帝）小的时候，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还记得安儿小的时候是个性子十分温和，甚至软弱的孩子；他的皇父并不喜这个儿子，而是对万千宠爱的琳妃之子爠裢格外疼惜，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恨安儿的善良软弱，一个帝王必须拥有雄才伟略的霸气与心狠手辣的果决，像安儿这样，永远不会成为帝王之选！她逼迫他杀了他一手养大的兔子，让他亲眼看着厨师将它烹饪，再叫他给吃进去，她忘不了安儿死死忍着眼泪，用颤抖的手拿起筷子夹起兔肉，缓慢的送进自己嘴里，一口一口的咀嚼……就连安儿登基时的那一幕，在她的记忆中都模糊掉了，唯独这个场景，她深深记得。
　　以及那个下着雷雨的夜里，闪电划过金合殿的玉芙榻，躲在幔帐后的安儿，那一双亮如白昼的眼睛……
　　太后蓦地缩了一下身子，她怎么又想起了这个，心里略过一袭寒丝丝的凉意，她喊了桂青，让她再为她在佛龛前为她多点上一根焚香，桂青应了是，也在暗自的叹息着，太后年轻时本不是个信佛之人，是上了年纪后，人的精神没了支撑，才笃信起这神物，不过是为了让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里好受一些，打心眼里，太后最相信的定还是自己，毕竟，将安皇子推上帝王之位的不是靠日日跪拜佛祖，而是她这个当母亲的。
　　“小姐，还在为泓漓公主的事烦心吗？”桂青轻声的询问，桂青还是习惯唤她作“小姐”，就像从前在哈达玛的家中一样。太后看了桂青一眼，那一眼复杂而又有些无助，桂青是从她在越姜做小郡主时就跟在身边一块儿长大的人，这宫里，只有在桂青面前，她是没有秘密的。太后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让桂青也感慨起来。
　　她家小姐打从进宫起，为了家族，为了生存，她不得不成为一个手腕强劲的女人，哪怕有时能令自己都感到心寒；从贵妃到皇贵妃，再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一步步，有多艰辛，又有多残忍？桂青是在一旁看过来的，安皇子年幼时，小姐对后宫各所妃嫔所出之子并不善待，甚至暗杀的暗杀，流放的流放，待到自己终于远离了那些繁复的争斗，退居后宫，当上了皇太后，她对自己的孙辈却格外的疼惜和宠爱，所有年轻时为了生存而藏匿起来的亲情，到了晚年都放在了这些公主皇子的身上，尤其是对泓漓，这个幼年便失去亲生母亲的小公主，她更是怜惜到了心坎里。即便是发觉皇帝如此荒唐的行为，她终究也还是下不了决心处死公主。
　　“公主手臂上的守宫砂，还在吗……？”良久，太后问了一句。
　　桂青细声答：“还在呢。”
　　“哦。也是……有小十六保护着她，哀家也不必太过操心。”她低语喃喃，却眉头深锁。
　　这时来了传报，说钦天监大臣克晱在殿外求见，太后阖了一下眼，宣了他进来。
　　克晱进殿来拜身问安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太后娘娘处死泓漓公主。”
　　太后搁置下手中的茶盏，发出了一声响动，这响动，让克晱有些心惊。他并不知道皇帝的丑闻，不过是收了某人的好处，这才利用泓漓公主乃是祸水妖孽的谣言借机献谗，以为太后是个老糊涂的，信了他，却不知太后早起心思，想除掉泓漓，与他不谋而合罢了，太后却到底心软，一次不成，便下不了手了，他这趟来，便是来吹风的。
　　“星象之说，也信不得全的，泓漓公主到底是哀家的亲孙女，再说她一个小小女子，不久便要下嫁到舒穆禄氏，离开皇宫，又成得了什么大气候。”
　　克晱皱了眉头，神色欲言又止，一个俯身行礼，像是经过几番大思考，终于开口对太后说道：“微臣本不该泄露天机，但事关启南王朝的国运，到了此时此刻，微臣也不得不说了，属于公主的命宫主星玉衡心，与帝王之星紫微星，再过不久竟会重叠在了那一起，此乃大凶，意为……帝后同鸾。”
　　“什么意思……？”太后对他最后那四个字，来了一些兴趣。
　　克晱咬了一下牙。这“帝后同鸾”可不是他算出来的，不过是一日出去寻酒做乐时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道士掐指一算，对他说了一番疯话，这刻，他正好将这番话搬来此处，只听他续道：“此星象，曾在咸安年间出现过一次，而后便应验了德昌帝与彩皇后之事……”克晱说罢唇抖了一下，而后紧张而密切的关注着太后的神情变化。此乃启南大忌，本是谁也不敢轻易提起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