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先生教得好

　　第十七堂

　　关于我起热泡后的饮食，除开第一天的实在不喜，往后几天，倒是恢复到了往日的无肉不欢。
　　只是每每饭后，都要喝完那一碗清热去火的板蓝根。虽然味甜不苦，但毕竟是药，刚吃进嘴中、还待细细回味半晌的美味佳肴在板蓝根入口的那一瞬间全部消失殆尽，宋辰时只给我清水滤嘴，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每每这时候，他就皱眉噱我：“这本是一棵山里包治百病的板蓝根。现在我拿它来给你做药引子去热气……你难道不觉得异常珍贵？还不感激涕零？”
　　好了，我眼眶已经红了，够不够？不够我再上些眉描。好了好了好了……我要喝水。
　　我自觉这日，我拍穆先生的马屁是成功的。
　　后来我手上举着宋家大厨自个儿烤的羊肉串儿，问宋辰时，穆瑜又不是什么身份特殊的人，为何当初再三警告我离她远一些？
　　他闭目养神，反问：“你觉得整日打打杀杀扎马步崩拳的你非常有魅力特别吸引人是不是？”来了来了，毒蛇宋又重出江湖了。
　　我丢了笔，托着腮，脸朝着他那边，双掌打着没有节奏的拍子，夸张地幽怨哀叹道：“唉，要是我学会了武术，你肯定就不愿意娶我了……哎！就是！谁乐意娶一个连自己都打不过镇不住的女人为妻呢？”
　　苍天可鉴，我这番话真的都是反话！没有夹带任何色彩性的攻击和旁敲侧击！
　　宋辰时翕了翕眼，又盖上了，面色诡异，我心中不好的感觉油然升起。
　　书房门被推开，他悠悠地道：“穆先生，今天下课这么早啊。”
　　我：“……”
　　闭上双眼难过头也不敢回……

　　要说到我与宋辰时疏远计划彻底失败，是在书院一年一度的试行春闱上。
　　一转眼就快过年了，一年中最长的休沐日即将到来了，这理应是让人高兴的。可今年的培英书院却丝毫没有被京城闹市区内、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挂红绸的喜气所感染，书院如战场，浓墨如硝烟，生徒们学习的势头反而还有愈绷愈紧的趋势。
　　没有办法，来年开春就是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总管事心思细腻，投资阔绰，联合众先生夫子们，在最后三日给书院众生徒们模拟了一场规模很大、管理非常严谨苛刻的试行春闱。
　　考试前，赖着宋辰时的面子、以总管事的名义，还特地请来了主考的礼部侍郎做了一番大讲话。主要就是在明清并且严肃考场纪律，让培英书院的外界传言更加高大上些。
　　场地就选在练武场上，众学子身背书篓，听得认真，严阵以待。
　　礼部侍郎鼓舞众学子完毕，率先左转，条件反射地朝宋辰时弯了弯腰。宋辰时一身黑袄狐裘兜帽，裹头包脚，轻轻朝他点头。
　　礼部侍郎松了口气，总算不辱使命。总管事机智得忙过去握他的手，二人如忘年好友般沈庆拥了一拥。
　　全场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而后便是三日试科举的运行。
　　学子们在学堂上挥墨如雨，绞尽脑汁，作为先生的宋辰时一点也不担心，倒是每日清闲，从李夫子那儿讨要来好多稀奇古怪的棋种，抓着我硬要我陪他对弈。
　　什么象棋、围棋、五子棋，蒙古象棋、汉棋、川木棋，纸牌、雀牌……啊，穆瑜你快来，我顶不住惹！
　　不过他棋品不错。比如我要悔棋，他从没说过一个不字。且棋法迂回百转，那状态，明明是早已将我招数全部看透，他偏不言说，定要待到我自己熬不下去了，自寻死路，他才悠悠收手，笑着呢喃轻语，告知我适才是哪步关键走错。
　　这个时候温软吐气的他，那只指节分明又苍白如透的大手，半脸向阳柔和的笑容……曾经义正言辞想要远离他的那份心早已快招架不住……
　　后来我实在扛不住困意，起身让位，退居二线，半身瘫软在穆瑜的案台上。接下去，我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穆瑜下巴本枕着我的脖颈，早就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她一上位，绕着宋辰时那案台周身三尺，慵懒松散的对弈时光顿时扫空，连一直都惬意攀在他右肩上的暖阳都感受到了浓浓的火药味，藏进了层云中去。
　　我承认他面对穆瑜时下手招招精练简要，十分不留情面。穆瑜身上功夫再好，她毕竟也是个女孩，才下了一盏茶功夫都没到就快被将军的棋局……她急急地学着我要悔棋，宋辰时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只是慢慢地道：“穆先生，虎头蛇尾，绝非大丈夫行径。”
　　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练武之人，也耿直者居多。
　　穆瑜还算脸皮厚实的，闻言只是一只手伸在半空，举棋不定，要悔不悔的，就差临门一脚。
　　宋辰时身子后仰，惬意慵懒。他看着她，眼中含笑，眼底深邃，他继续开口左右她的注意，一字一顿：“你、觉、得、呢？”
　　穆瑜被宋辰时的冷嘲热讽给吃了一顿饱，刚按上炮车的小手猛地将它在原地一敲，怒然道：“好了，好了好了！不悔了！宋辰时你就这么不识人眼色！看我不悔棋也把你打个落花流水……就你狗眼看人低！”
　　穆瑜案台对头的李夫子被穆瑜适才一下敲给惊醒了，茫然抬头看过来，我聚聚手掌，“嘿嘿”赔笑。
　　这盘棋到最后，毫无疑问是宋辰时完胜。
　　穆瑜忿然，边收子边叫嚷着要再来一盘。不赢宋辰时，她誓不为人什么的……姑娘，我还真怕你在气头上时一个不小心一掌把自己打残废了……
　　宋辰时这时倒是坦然，只听他边舒展着四肢，边悠悠地道：“我与你认识时日也不短，在女红上我是真给不了你帮助……不过让你棋艺比之先前有大幅度的提升，我还是有把握的。”
　　穆瑜：“……”
　　宋辰时朝我招手，“一次十两，包教不会。考虑考虑？好了，你去想吧，你俩可以交换了。”
　　穆瑜猛地前倾双手环抱四方棋盘，手里捏着宋辰时那方的红衣主将不撒手，不肯撒手就算了，她还玩命揉搓……
　　“再来三盘！就三盘！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宋辰时往我这边看来，我遂不及防立刻把头深深埋进胳膊弯里装死。
　　小女黄鱼脑子实在禁不起折腾啊少爷。
　　他回头轻笑，“她累了，那你摆棋吧，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干嘛用我的红子？”
　　穆瑜：“别这么小气啊，换换手气嘛！”
　　宋辰时：“刚才乐珊用的一直都是红子……”
　　穆瑜抚额，换种风格，尝试走娇弱风，“宋先生，辰时哥哥～你得怜香惜玉啊。你一会就让让人家，好呗？”
　　“话是没错，自然可以。”他顿了顿，续道：“首先，你得先给我找块香玉。”

　　第三日考试结束后，考生们大喘口气，背着书篓回家时，三三两两，一一笑逐颜开，心情好得与谁都聊得上话头。
　　发现书院有进士科的学生交白卷子，是这日傍晚的事。
　　那时穆瑜正与我分享着一盒美妙奇香的落澡花瓣；夕阳斜入小户，宋辰时一头乌发被染得橘黄、耷拉在一角小睡。
　　管事之一元亮急急忙忙跑过来寻宋辰时和蒋闫夫子，说是他俩班上的唐丁同学一字未写，交了白卷。
　　宋辰时很早前就说过：其实学生愿意学与不愿，多凭自愿。棍棒底下出的是孝子，不是状元。常言，科举凭的是事在人为，但天赋也不可或缺。
　　所以，唐丁这么大人了、不乐意学，与夫子无甚关系，家教问题。
　　穆瑜也显然是这个态度。虽非她班，她却站了起来。
　　“元管事，学生教白卷、放弃考试，这是他的选择，与教书的夫子有何干系？”
　　再受欺负，毕竟再见面还是朋友……穆瑜在这点上比我大气了不止零星半点。
　　元管事闻言，眉头轻皱，偏胖的圆脸浮上几许不耐。他指着李靖安夫子的案台，问她道：“李夫子呢？”
　　“切，就会摆脸色。”穆瑜抱臂嘟囔，轻瞟一眼，“自是走了。一家老小就等着他回去吃饭呢。”
　　元管事“唉”了一声，往前几步，许是忌惮宋辰时的身份，也不管他听没听到，耐着性子解释道：“唐丁同学的事哇，这个……穆先生大抵有所不知。此生的父亲乃江湖大派唐门之后，虽是一系落末分支，但由于近年来唐家以秘法并斥资垄断了长安皇城大内侍卫的各色兵刃，龙颜大悦，这才有所崛起，并渐渐在与长安外驻扎的军营交接。”
　　宋辰时展袖关上窗户，上了内栓。
　　他不看他，半边脸上还印着淡淡的睡印，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呢？”
　　适才还在假寐的大少爷问话，元管事楞了一下，继而颇紧张地擦擦额头，尽管还未渗出细汗。
　　他连称谓都带上了，尊敬程度整整提高了三倍，“回宋先生的话，唐丁的父亲唐瑞一直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唐丁能考取进士，在朝中谋上一官半职……”
　　穆瑜皱眉，措辞能力捉急：“贪得无厌？”
　　宋辰时默道：“是想脱离唐门世家。”
　　“宋先生……”他话已经讲完了，他也不在乎这个唐丁到底为何自我堕落。咱们——是否可允以动身了？
　　宋辰时抬头，正色，“教育做人的事，相信总管事比我在行。”
　　他不要去。
　　元亮的脸跟着肩膀一下子垮了。总管事他不需要你相信啊！
　　宋辰时忽然回头，望向自始至终一直抱膝坐在黄蒲团上默然发呆、静观全场的我。
　　“呃……啊？”我茫然，你这是干什么……
　　我看宋辰时正要开口说话，对门却被两位白衣学生顿然闯入，打断话头。
　　适才还尽一脸春意的宋先生立马冷眉显针芒，还是面朝着我这里，脸色冷冽。
　　打扰了你调戏我？这就起床气爆发了？
　　齐嘉裕我是认得的，因为就版型而言……挺对我眼缘的。另一位稍矮些且皮肤稍黑些的书生名叫周墨；二人皆是唐丁的朋友。
　　二人眉目忧急，对一众行完礼，元亮问道：“不是让你二人在那劝唐丁吗，怎么寻来这了？可是那边又出了什么变故？”
　　齐嘉裕点头，急道：“回元管事，适才元管事刚离开不久，唐丁的母亲于氏久盼他不出来，便寻来了学院……她已经得知唐丁不愿考科举的事，正在总管事那儿大发雷霆……”
　　听完一番描述，元亮的脸整个黑了。
　　宋辰时在侧听完，脸也跟着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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