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先生教得好

　　第十八堂

　　只是唐丁一人不愿考科举，那与他无关；可既招来了唐家主母，那他这做先生的……于情于理，还是要随叫随到的。
　　与其待在这儿事不关己，还不如现在就起身前往，态度好些总归是能刷上好感度的。
　　宋辰时双臂撑桌站起来的时候，我明显看到元掌事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惊愕与随之而来的满目堆笑。
　　那一瞬被我尽收眼底后，毕竟学生尚在，太谄媚不好，在理论上来说，自己还是他上司……元掌事举拳假咳几声。
　　宋辰时这人其他挺好的，就是爱吊胃口，还有贱。非要人祖宗祖宗地十八个请，才肯挪臀移驾。
　　他走出案台时，对我说：“拿好饭盒，跟上。”紧接着，行至元亮身边，齐嘉裕二人见到尊师都低下了头，他轻道了声“请带路”，回头望我一眼，表示催促。
　　宋辰时和元管事走在最前，齐嘉裕和周墨次之，我断后。
　　戏台班子上，主角都是跟在仆从后头、最后出面的。
　　我抱着两只饭盒，低头缩脖子迎冷风，看着齐嘉裕正踢踏的腿部，脑子里想着适才穆瑜打趣的话：“哟，你就这么任他所用呀。”
　　我拢了拢锦盒，皱眉回她：“不然怎么办？让宋辰时自己拿？不行的吧……”这不合身份哪。
　　穆瑜顿时一双死鱼眼对着我，非常嫌恶的、赶苍蝇般示意我快走。
　　T^T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倒是实话实说呀，怪讨厌的。
　　眼下早已申时过半，今日先生们晚留的原因是明天就休沐了，书院里、特别是先生讲师们的书房，为了不招小偷盗贼，都是要上封条的。
　　适才宋辰时伏趴而睡，就是在等宋敛过来。虽然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在这儿的东西用品是他需要的。
　　官二代，你懂的。
　　蠢得要命粗心得连宣纸和厕纸都用错那才可爱。
　　宋辰时，任重而道远哪。

　　总掌事的办事房浮夸地安置在学堂最深处，房前有寒梅，房后是竹林，左右厢房皆是佳品收藏古物，古典风雅而不失大气。
　　一进这儿，连我都腰杆挺直，直觉肃穆。
　　宋辰时进门就停了步，以为他是绊倒了……我在齐嘉裕身后缓缓探出头，他却开口喊我的名字。
　　我应他：“什么事？”
　　“过来我这。”他朝我招手。
　　身边的元掌事轻声询问：“这位姑娘？”
　　宋辰时不欲多加理睬，“跟着我的。”
　　元管事闭了嘴。
　　除了总管事，感情喊我来书院你都没有做公开通报啊？
　　我跟在宋辰时边上，他启了步，宽袍轻摆，边走边说：“唐丁的母亲……颇为刁钻，你一会站在我身后，以免她动起手来，殃及池鱼。”
　　宋辰时这番话，与其说是对我说，不若说是特地讲给元掌事听的：一会以免突发事件，我要保护她，站得远些，自然顾不得规劝阻止，你们上吧。
　　呵呵，其实我就是一他推脱事则的挡箭牌。
　　稍再走近些许，猜想中的唐家主母撒泼放刁撕扯着儿子的双耳哭天喊地恨铁不成钢……全没有。
　　宋辰时眼色示意元掌事推门。人家祖上毕竟是暗器之家唐门的，生怕从里冷不丁地射出些什么一招致命的东西来，他先摸上去附耳倾听。
　　元亮听了一会，神色便放缓欲挺身。说时迟那时快，里头突然冒出来一声愤怒的“我不考！死也不考！我们家当初多么辛苦，现在一将功成、终于可以行正坐直，在族内抬头挺胸，为什么要如丧家之犬？！”
　　声音未落，某个不知名物体就“哗啦啦”地撞上元亮贴着耳朵的镂空花雕木门，窗纸被捅破，元亮凄惨地“啊呀”一下、整个身子后仰，瘫倒在地，狼狈不堪。
　　门生齐嘉裕和周墨一个暗念“糟糕”、另一个箭步窜上直喊一声“元掌事”，双双单膝跪地将他扶起，也算是后脑勺没有哐当落地，捡了半条命。
　　“逆子！”里头传来妇女尖利而不甘的喊声。
　　宋辰时当即直身上去，毫不姑息一脚踹门，左半边的门竟被他生生踏烂一半，凭着下边一点暗扣苟延残喘地单悬在上头。
　　房里，唐丁与母亲吴氏站在对立两头，表情皆是忿忿、互相简直是越看越来气。唐丁身后左右堆了几本白皮书册，衣裳与头发有些散乱，猜想适才间接袭击了元亮的就是它。
　　这情状下，总掌事孔青阳站在窗口一侧，见到宋辰时踹门，上前几步探头，看见来人，脸上也不减忧愁。
　　“宋先生。”孔掌事喊他，脸上升起怒意。
　　宋辰时站在门口，朝里头的三人做了个揖，道：“孔校长，适才元亮掌事欲启门，谁料飞来横祸，被屋里的暴动受到惊吓险些后仰倒地，幸亏有齐、周二位学生及时相扶，才未酿成大祸。”
　　孔青阳闻了，哪还能再责怪他的鲁莽，忙问：“现下如何？伤势怎样？”
　　齐嘉裕匆匆进门，“孔掌事，元掌事似乎闪到了腰，还磕到了胳膊。”
　　孔青阳道：“你俩先快将元掌事送往姜门药堂。待诊治完毕，再行回来。”
　　齐嘉裕应了一声，便走了。
　　唉，可怜也真是可怜。好不容易熬了一年，终于熬出了头可以休息一下了，却整出这桩幺蛾子来。真是晚节不保。
　　唐丁本就不善的脸色，这下眉头皱得更紧，急着对吴氏道：“娘，你看你！都把元掌事伤到了！有什么话咱为什么不回家说？一定要闹到外头来？”
　　吴氏尖着嗓子，指他厉骂道：“回家说？你还知道回家？你个不孝子……娘为你做了多少牺牲你知不知道？辛辛苦苦二十年，家宅里外、明争暗斗，丫鬟、妾侍、狐狸精……啊？好不容易！我真是好不容易，给了你这么舒服的独子位子！你现在说你不想考取功名，你对得起谁……”
　　吴氏语速奇快，气场撑足全场，唐丁脸上阴郁，二人都气喘吁吁，胸脯起伏颇大。
　　我巴着宋辰时，他带我入了堂，站在稍远处，与总掌事对立。
　　今儿个我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别人家的娘亲”……回头，我一定好好孝顺娘亲。逢年过节，定给她送个大礼，包个大红包，谢谢她在我及笄至今的这几年里，就算我嫁不出去还在外头闯祸，她最多笑骂，倒也没真的认真责骂打过我。
　　屋内去了我，总共四个人。吴氏气场爆棚，这处环境又较为肃穆，我杵在这儿也有些足下生寒，心里有些把持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向他些，双手悄悄拉上宋辰时的手臂。眼下正是寒冬腊月，宋辰时看似衣着单薄、最多在外有披风遮体御寒，真摸上去还算衡量得出他衣裳些许厚度的。我抓着他臂膀的双手紧了紧，半是衣裳，半是结实的肌肉。
　　有臂可抓，有枝可依，心底里总算是安了心。
　　唐丁和吴氏这下不说话，二人杠上，互相冷眼。
　　吴氏为人母亲已二十载，谁也不知道，她为了这个儿子付出了多少心血；为了守住大局，她不知花了多少心思、为唐丁去除多少潜在的威胁。
　　总掌事自从宋辰时出现后便打起了太极，宋辰时见他要撒手，他也不好没有身份地干站在这里，便只好上前，礼貌道：“唐夫人好，在下宋辰时，是唐丁的老师。”
　　宋辰时长得标志，年岁又轻，吴氏看向他的目光闪着疑惑，宋辰时轻轻向她点头。
　　对着外人，吴氏也要顾忌家中面子，缓了缓情绪，却听宋辰时率先轻声道：“唐丁在班上，学习能力与成绩虽算不上顶尖，但他想法很出彩，若是机缘巧合，得了考官眼缘，或能考上进士也说不定。”
　　对方好言轻说，率先丢了一颗蜜糖，心中虽不明对方如此年轻竟能当此教书育人的大任，吴氏自不可能像对唐丁般野蛮相向。她也难掩心中悲怆，指着唐丁念着不孝子，适才还紧悬着酸涩喉头的吴氏终是抵不住情绪上头，两行清泪直坠落地，溅起一层不可见的土灰。
　　毕竟可怜天下父母心。
　　“娘……”唐丁见母亲泫然欲泣，适才还脸红脖子粗的大男孩顿时也红了眼眶，伫立在原地，嘴唇发颤，细微地喊了一声，手足无措。

　　唐丁终是把缘由说了出来。
　　唐丁的父系虽归为显赫唐门，却也只是他们族中的一处小旁支，武艺天赋几乎没有，现以卖暗器为生，在族中从来不被看得起过。这两年中，唐父寻到了门路，揽下了为朝廷制造兵器的活儿，小赚了一笔；这虽然远不及唐门内族厉害，但也算傍上了朝廷，因此，族中的人才渐渐开始对他们不再冷眼相待。
　　唐丁觉得家里应该趁胜追击，垄断京师内外军队兵器抽离唐门世家，将生意光大。
　　在他看来，因没有先天天赋、武艺不精而转行造甲兵器，已是旁门左道，难登大雅；而让整个他唐家弃武从文，简直是一种辱没家风的耻辱。
　　弱冠少年的肺腑只言，颇天真，却一派诚心为家。
　　可世事哪有如此单纯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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