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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伏】吞原
两面宿傩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种锥心蚀骨、穿髓焚身的相思,这夜终于也报复在了自己身上。
吞原
“如果你够得着,”他懒洋洋道,举起的右手甚至不需要很高,晃悠悠地吊着铅笔,“只要你能碰到,就给你哦。”
要是说七海建人是成熟的成年人的代名词,那么现在嬉笑着的两面宿傩,浑身打满了“恶劣的大人”标签。
好在伏黑惠并不认识七海建人。男孩一眨不眨盯着他手中的笔,把三年级的算数作业推向一边,似乎在目测怎样的角度和用力能够成功夺取,又好像在思考玩闹究竟有没有意义。
惠咬了下嘴唇,最终从书包里找出另一只笔,继续写作业,鼻腔里发出轻微的一响,想哼又没能大声,眼睛不看他。
宿傩大笑,若真跳起来从他手中抢,就不是他的伏黑惠了。手指在那铅笔笔身上随意地一拂,立刻成了金灿灿的钢笔,他把笔塞给孩子,用力地揉了一把柔软的黑发。
顷刻间能让人类灰飞烟灭,能让怪物俯首称臣的咒术用在给孩子变戏法上,若是被崇拜者听说了必然捶胸顿足,扼腕一句伏黑惠真真是祸水。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逗弄小孩儿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要说他可真是混得不怎么样,杀人放火的勾当不做了,沦落至此,好似个平凡家长,甚至想要炫耀。
看呐,我的男孩在对我撒娇。
(惠一定会反驳“撒娇”这个概念就是了。)
他的狂妄,他的狠戾,他的暴虐,在面对伏黑惠时仿佛都失了效。
谁能想到恶名鼎鼎的两面宿傩,也会为一个人洗手作羹汤——这话他自己想来都好笑。
然而事实是,当伏黑惠放学归来,他的确系着围裙挥舞着铲子在厨房里造作。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在做什么。
想做什么。
“等你写完作业,出去吃晚餐,怎么样?”
宿傩岔开腿陷在沙发里,阳光几乎灼烧他的后背。他被阴影拢住,托腮看着男孩,手指在脸颊轻轻轮流敲打,颇有耐心。
惠没有回答,挺了挺小身板,坐得更直了些。
*
也许是对奖励的期待,也许是一贯的高效率,惠很快写完了作业。他的正确率一直很高,成绩很好。
不需要过多解释的是,男孩在上学;而值得说明的是,在一所普通的、寻常人家的、没有咒术师也没有怪物的学校。尽管只有三年级,也是响当当学霸级的人物。
诅咒之王自然是没有上过学的,为数不多的了解只有如何在几分钟之内把校舍毁坏得看不出半分原型,和在做成咒物这件事上、学校的孩子们总是更好控制些。
除此之外的部分就是一片空白了,偶尔的偶尔,他也会好奇。
“哪里不好呢?”宿傩问。
“没有人喜欢考试和分数。”小少年在说出这句话时,小脸绷得紧紧的。
在他这个年纪,解不开一道算数,或者背不下一句诗文,恐怕就是人生最大的难题了。
伏黑惠现在九岁,是个在学校里被老师和同学真诚喜爱着的孩子。早上穿好校服背着书包上学,下午拿着洗过的便当回家,有朋友,不多,比起出去玩更爱呆在家看书。
他和他可预见的未来与咒术师没有丝毫关联,灵魂没有病灶,更没有病根,洁净且完整。
两面宿傩远远观望着这样一场人生。兴许是他所捏出的形状,沿着他左右的路线前行,但伏黑惠并不是为他而活。
反倒是自己,总跟在他后头。
比如现在,小孩儿走在前面,宿傩一手插着口袋一手遮在额前挡太阳,顺便把架在额头上的墨镜扒下来戴好。
过去千百年他总寄生在他人的□□里,最近的最近,就是虎杖悠仁。他坐在成堆的尸骸占山为王,那儿一片荒芜,有些阴郁,也有些无趣。总之不见天日,阳光于他而言是某种不习惯、甚至下意识回避的存在。
碧空如洗,街道上平静得过分,宿傩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在思考,重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重生和复生的差别又是什么。
——自然没人告诉他答案,这也是两面宿傩不想去思考的原因。
要说的话,他是有点儿寂寞的,基本没人跟他讲话。大多数宿主早就被攫取了意识,虎杖悠仁也不太想和他交流,除非在他想出来的时候会有一场小小的争吵,多半以宿主的胜利告终。
宿傩也不擅长吵架,他比较习惯于直接动手。比起去明白另一个人的想法,还是杀了对方比较简单。
可是伏黑惠就很有意思。小孩儿是他见过最有趣的小东西了,他从来没想过杀了他,他不会让任何人碰他。
“你好慢。”惠停下来,回头,用陈述事实的语气罕见地讲一句抱怨。
宿傩干脆不走了:“你想吃什么?”
男孩没说话,只是瞥了一眼旁边的店。
宿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家甜品店,装修是粉嫩的奶黄色,玻璃上画着一群小动物。
惠喜欢小动物。男孩流连在行人宠物身上的目光不难留意到,宿傩无法理解那些软乎乎毛茸茸的温度高于人类的生命体可爱之处在何,但惠想要摸一摸它们又不说出口的小模样的确……有点可爱。
在惠还小的时候,宿傩问他,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小小的男孩认真地想了想,告诉他,想做个动物农场主。
——禅院家的人听了大概会吐血。但宿傩觉得有趣,如果惠想的话,他可以为他造一座农场,或者动物园,养上所有惠喜欢的动物,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
只有他们二人。
不过,伏黑惠还是要在人类社会中长大。学会退让,学会虚与委蛇,学会觥筹交错,学会隐藏真心。
宿傩不想去想象那样无趣的将来,也不想再忍受紫外线,摘下墨镜别在领口:“想吃三色团子吗?”
*
惠选择了草莓大福。两面宿傩坐在对面,撑着下巴打量窗外,来去行人神色匆匆,戴着同样木然的面具。
人类其实没劲透了,诅咒之王想,光鲜亮丽的外表搭配着千疮百孔的灵魂,那么软弱,他收拢手指便能轻易地捏碎一个人的骨骼;又那么恶毒,诅咒毫不心软地砍向同类,心狠手辣到令他都诧异。
自相残杀,又等待救赎。没劲透了。
不过也有例外。
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在小少年身上。
男孩慢条斯理地吃着,小口小口,比起不符合年纪的“优雅”一词,更像是在耐心品尝每一口美味。感受到成年人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疑惑地抬起头,又看看面前的甜点,试探地推了推盘子:“尝尝?”
饮血啖肉的两面宿傩怎么会吃甜点呢?
他是一个极凶恶、极恐怖的怨灵,汇聚着这世间最丑陋的爱憎怨怼,杀人如麻,且没有分毫良善。
现在,他养了一个孩子。
孩子没有丝毫防备,全心全意地信赖他,问他,要不要吃甜点?
有时候他想起五条悟,那个和自己一般强大的咒术师,也许是千百年来唯一能算作棋逢对手的存在。
他饶有兴致地想,五条悟要是知道自己养着伏黑惠,会怎么样呢?
或者是虎杖悠仁?
或者是禅院?
或者是夏油杰?
或者……
他们将大动干戈,亦或冷眼旁观?
然而事实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知道伏黑惠在自己这里。
没有人知道伏黑惠在他这里。
没有人知道伏黑惠在他这里。
没有人知道伏黑惠在他这里。
没错,现在的两面宿傩完整地拥有着伏黑惠。
□□。灵魂。
过去。将来。
*
雨下得非常突然,谁也没带伞。即便也在这世间徘徊好些年了,宿傩仍然记不住人类的习惯,比如下雨要带伞,天冷要加衣,饿了要吃饭,生病要吃药,伤心了需要一个抱抱。
最后一件事他是从那个名叫电视的玩意儿里学到的。遗憾的是,他还没见过惠伤心,男孩儿好像总是很淡定,什么也撼动不了。
但他有点期待他伤心,因为他想看见小少年向自己请求一个抱抱会是什么样。
两面宿傩几乎没抱过伏黑惠。
从很小的时候惠就告诉他,男孩儿要独立,不能“抱抱”。
——那你知道男孩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吗?
——什么?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宿傩模棱两可,笑得意味深长。可惜惠不是一个很有求知欲的孩子,他不说,他就不问。这让宿傩有些挫败。
但也不完全是坏事。
惠不去问的话,能够省去很多麻烦。
比如“我从哪里来?”
比如“你是谁?”
比如“我们既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法定义务,为什么会生活在一起呢?”
这些都是诅咒之王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接下来的剧情很简单,他们冒着雨跑回了家。
宿傩很没监护人责任感地冲在了前面(也不能一概而论,毕竟他选择了像人类一样淋雨,而不是更方便的方式,“一个响指就能解决的那种”。),这回换男孩跟在后头了,吭哧吭哧跑得费劲,狼狈地抹着抹不完的雨水,踩过深深浅浅的水坑。
没有说“慢一点”,也没有说“等等我”。
到家之后伏黑惠自己找了毛巾擦头发,连打了一串喷嚏,宿傩有的是办法让自己顷刻间干爽,只要坐在一旁笑他就行了。
小孩不想跟他计较。在九岁的男孩眼里,这位成年人实在是幼稚得厉害,做饭能炸了厨房,分不清咳嗽糖浆和眼药水,最简单的1+1=2都需要解释;总之跟靠谱二字完全不沾边。
还是赶紧长大吧。惠想。只有自己照顾自己,和……照顾那家伙。
惠像只淋了雨的小兽——事实上也的确。
“我有点冷。”男孩光着脚走向他,遗落了一路的水渍,扬起漂亮的小脸,“今晚我能跟你睡吗?”
和他期待的“要抱抱”有一些微妙的差异,指向的确实相同的、属于伏黑惠的别扭撒娇方式。
这句话说出来需要耗费一个九岁的孩子多少勇气和羞耻心呢?惠是那样地吝于表达。
两面宿傩不清楚,也不在意。他弯了弯嘴角,低下头轻柔地吻了下他的额头。
“男孩子要独立的吧。”
他拒绝了他。
宿傩抬腿走向自己的房间,月光如水草,缠绕住脚踝。
往后男孩会明白自己拒绝的原因,不是现在,但有朝一日。
*
两面宿傩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第一次见伏黑惠的时候——他的意思是,他的伏黑惠。
那个伏黑惠。
他透过虎杖悠仁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他,伤痕累累,几乎可以用残破来形容,但眼睛亮得惊人,丝毫不畏惧自我的弱小与对手的碾压性实力差距。
诅咒之王很惊讶,原来人类中也有这样不那么无趣的存在。
原来除了最精巧的咒胎,肉体凡胎也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我迷上他了。
宿傩想。
仅仅一个短暂的瞬间,就足够完成这种判定。诅咒之王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识过能够提起兴趣的事物,直至那刻。他那颗早就停止(也许从来没有过)跳动的心脏蓦地满溢了某种情绪,与爱慕相去甚远,却是实实在在的占有欲。
这对伏黑惠而言可不是个好兆头。
当两面宿傩对某件事感兴趣,那么他会得到它,无论用哪种方式。
后来当然他也得到了伏黑惠。用某种哪怕记载进野史也堪称情涩的方式,一步一步,一日一日,将那个男人收入囊中,拆吃入腹。
具体过程不多赘述,回忆斑斓,朦胧交织在与当下的临界点。现在想来,也是一场奇妙的旅程。
伏黑惠令他着迷,并不难解释。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人也爱他。
真心实意地、爱着身为咒物……身为罪恶的自己。
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惦记着他,倔强地望着他有可能到来的方向不肯阖眼。
然而他迟迟没有来。
两面宿傩是和传说齐名的诅咒,是小孩子们听到都要吓哭做噩梦的存在,是仅仅用强大不足以形容的鬼神。
但他救不了伏黑惠,救不了自己的爱人。
原来神明之躯也没什么作用,在爱人离去之时依旧无能为力。
他开始不相信自己了。
两面宿傩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种锥心蚀骨、穿髓焚身的相思,这夜终于也报复在了自己身上。
他明明在梦境里,又比谁都清醒。
*
醒来之后他去了少年的房间。惠睡得很安稳,向一侧卧着,怀里抱了只兔子玩偶。有点儿像前世的他式神中的一只,无论是否留存记忆,灵魂总是那个人,这一点不会变。
不同的是,现在的男孩干干净净,不曾沾染半点血和污。
太干净了。
从前的两面宿傩面对这种干净会激起血液里想要毁掉它的劣根性。
现在的两面宿傩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心里是一片温吞的漠然。
咒术师死去之后,式神也随之消亡。但伏黑惠下葬那天,人群离去之后,来了几只小动物。狗,兔子,蛇,猫头鹰。它们并不属于他,却仿佛想要伴随他去往转生之河。
两面宿傩盘腿倚着他的墓碑,心头空荡荡的,没有伤心也没有痛苦,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在他们尚未在一起的某一次,那是为数不多的和平独处,惠召唤出玉犬和鵺,问他,你要不要摸一下?
惠看那些式神的目光如同年幼的孩子注视着最心爱的玩具。
宿傩忽然冒出无厘头的欲念,希求有朝一日伏黑惠能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
只看着他——
钻心之痛就那么温和地、直接地、透彻地碾压过他的脊髓,疼得他一哆嗦,将他在回忆上钉了个对穿。
他剧烈咳嗽起来,吵醒了男孩。
伏黑惠睁开眼。睫毛颤了颤,像一只苏醒的蝴蝶。
“宿傩?”
“把你吵醒了吗。如果是那样,我并不会感到抱歉。”宿傩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伸了个懒腰,“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蹬被子。”
男孩蹙眉:“你在想他。”
这是一个非常平淡的,没有任何情绪色彩的陈述句。
这是现在的惠第一次提及上辈子的自己,冷静地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一直保有前世记忆,宿傩没问过,他就不会说。
可两面宿傩总是透过自己在看“他”。
他希望他能看着“自己”,而不是沉溺前尘往事。过去已经不会再回头了,如今伏黑惠,就只剩一个人。
宿傩应当明白的。
“早点睡吧。”成年人声音沉下来,沉进没有光和氧气的深海,转身离开,没有停顿,没有回头。
他早该明了,伏黑惠知晓一切,只是不声响。
每一世都是这样。
*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会不会成为伏黑惠——他的伏黑惠——但他知道自己会等的。
即便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没有人知道。
FIN
伏黑惠死后的最初那四年两面宿傩并没有去找他,像个游魂一样无所事事晃荡在这寡淡的人间。
等到第四年,一个有阳光的早晨,他醒来看了看空荡荡的枕边,发了会呆。然后他去了本地的福利院,那个叫小兔子之家的地方,和院长说,我找一个孩子。
院长见他凶神恶煞,不像好人,可又不敢直接拒绝他,手背在身后拼命打手势暗示旁边人若是情形不对立刻报警。
宿傩懒得理他们。普通的人类怎么可能理解他和伏黑惠的生生世世。
我找惠。他宽容地解释,拨开紧张兮兮的院长往里走去,进自家客厅般熟络地推开活动室的门,双手抱胸大喇喇往那边一靠,里面的孩子们听见动静好奇地望过来。
院长浑身紧绷,不知道这位和那个叫惠的孩子有什么渊源,该不会是仇家?可惠才四岁,出生就在这儿了,也没见过外人;到底要不要报警呢……
接着,他惊讶地看见,平时不爱搭理人、总默默地自己玩儿的小男孩从角落里站起来,走进阳光里,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发光,走向那个男人,声线稚嫩,吐字清晰,像熟稔的老朋友,像前世的旧情人。
你好慢啊。他说。
等了很久?男人微微笑起来。那我现在来接你回家啊。
END
世人皆知两面宿傩没有心,不沾仁爱,不懂慈悲,不曾良善。
然而他会爱。过于浓烈而疯狂的爱将他拖拽进名为伏黑惠的陷阱里,那是没有人能解开的咒语,他心甘情愿被囚谜底,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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