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之郎君个个不好惹

　　“你是来杀我的。”
　　石秀又重复了一遍。

　　他眼里充满杀气，手背臂膀青筋爆裂，一只铁掌简直要把洛云的腕子捏碎了。
　　他是煞神，而她，不过是他指尖的一只蚂蚁——轻轻一碾，便也就死了。

　　可饶是这样，他竟然指着她，说是她要杀他？

　　洛云一时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倒是想“杀他”呢，可也得有这能耐不是？

　　石秀这个人，多半是精神不正常。或许和三国时候的曹阿瞒一样：杀过的人太多，心中生了魔障，于是看谁都可疑，总觉得别人要害他。

　　这种人，疑心病重，简单的示软、吃软不吃硬的那套道理是不济事的。不拿出几分真挚、几分交心，须是应付不过去。
　　幸而，林洛云撒娇撒痴的演技还不算太差。

　　“疼，”洛云借着腕子上的痛意和心里的委屈，登时落下泪来，“你一个大头领，也未免太欺负人了吧？又是烧水洗脚，又是铺床褥……如今倒成了是我要来，还说我……若不是你们把我拘了来，我哪至于……”
　　她三分做戏，三分情真，越说越委屈，最后倒真的哭得说不出话来。

　　她本就生得娇俏，这样细细簌簌地掉着眼泪，委委屈屈地埋怨，竟有几分撒娇一般的痴缠娇憨。
　　从来舞枪弄棒的石秀哪里见识过这个，一时痴愣，不觉松了手。

　　洛云雪白的腕子上，赫然几道红紫印子。

　　*

　　古人常说柔可克刚，唯有温柔乡，最是英雄冢。

　　如今看来，古人诚不我欺也。
　　他石秀是何等的狠人：当日，在大名府十字街，有那般乌泱泱数不清的刀棒刽子镇着法场、押解着卢俊义就要砍头。
　　他不过孤身一人，却敢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于千钧一发之际，救得卢俊义的一条性命。

　　如今，拿捏一个弱女子，却不过三两回合，就……
　　表面上看，他自是占尽了上风，可他心里却明白，他已有了几分黔之驴技将穷的败相。

　　其实，从前他若生了疑心，从来都是拔刀杀了，一了百了——天下偌大，任何人都不能轻信——除了死人。
　　杀对了，是该；杀错了，是命。

　　可这一次，似乎有些例外。
　　从他知道林小姐不光没死，还混进了山寨的消息，到今日也有许多时日了，可他好像一次也没有动过——索性杀了她了事的念头。

　　他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先是一惊，转而就是老大的不痛快。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女子生得太美，还是他其实心里也知道，她多少也算无辜——所以生了恻隐之心……

　　可无论情/欲，还是愧疚，都是没出息的懦夫软蛋才会有的。

　　她的脸上有短短一道黑印，大概是烧火时在灶上蹭的。小花猫似的，偏又这样泪眼婆娑，活脱脱哭成了个小泪猫。

　　石秀忽然觉得很可爱，他忽然很想伸手捏一捏她的脸。

　　可他到底是没有这么做——
　　他想起了那个淫/妇潘巧云。
　　那淫/妇虽生得不及这林小姐，却也是这般的身段袅娜，面若娇花。所以，她一段虚情假意，就几乎诓害了杨雄哥哥那般的一条好汉。

　　他登时意兴缺缺。
　　“滚出去吧。”他说。

　　石秀的语气很不耐烦，还夹着几分嫌恶。洛云却如获大赦一般欢喜，忙一溜烟逃也似地顺着墙边跑了出来。

　　*

　　其实，石秀的疑心病，生得也不算完全没有道理。
　　真正的林小姐，实在是太有杀他的理由了——是他带人劫了林家的船，也是他亲手砍了林家兄长的头。
　　用的，正是他革带上日日挂着的这把宝刀。

　　他之前从郑天寿帐下的小喽啰那儿套话。
　　按那喽啰的说法，她对于从前事情的记忆很是模糊，也不知道是伤着脑子了，还是因为受了刺激……
　　总之，她似乎只隐约记得自己是林家的小姐，至于说林家的亲眷故旧、乃至于她如何要远嫁大名府王家、如何又遭他们抢了、同家人分散两地……个中细节，她都是稀里糊涂的。

　　伤着脑子了？还偏偏就把最刻骨的仇恨忘记了？这世上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他不能不怀疑。

　　他是故意将那把刀放在床褥上的——他是有意试探。
　　可洛云不单没有认出他就是杀兄仇人，拿着那把刀的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石秀自小江湖混迹，獐头鼠目、装神弄鬼的人和事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早就炼成了一双火眼金睛。
　　这林小姐到底不过是一个养在闺阁的女子。她纵有几分心机，几分演技，想来，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如此看来，或许，她真是都不记得了。至于死而复生，混入山寨，也真的只是机缘巧合？

　　石秀将信将疑。

　　*

　　林洛云好容易从虎口逃了出来，却并没有捞着一个好觉睡。

　　深秋的梁山，晚风冷得彻骨。
　　洛云躺在柴房里草铺的床榻上，却只得一条破旧的薄被子御寒。

　　刁钻可恶的风，扒拉着破烂的门缝、窗缝，嗖嗖地直往屋里钻。洛云在被子里缩作一团，却仍不住地牙齿打寒颤。

　　她开始怀念之前在金沙滩小院的床榻、还有屋子里烧得热气腾腾的火盆熏炉了。

　　这般稀里糊涂、半梦半醒地捱了一宿，洛云只觉得头顶沉重，脚下发软——也不知道是困的，还是有些伤风。

　　按照从前林洛云懒散又娇气的性子，有一点头疼脑热，那是一定要请假在家摸鱼的。
　　只可惜，如今的老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
　　请病假那一套，多半是行不通。

　　果然，天色还只灰蒙蒙的，荷嬷嬷就已经在拍打着柴房的窗户了。她在窗下冷冷地催促她，快起床生火。

　　洛云又是好一通手忙脚乱，灶坑里的火总算烧了起来，房间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这点儿暖意着实来之不易，偏破屋漏风，这宝贝的暖意扒着门缝、窗缝直往外跑。洛云眉头微蹙，想了个主意。
　　正巧灶坑边有些糊灶台剩下的红泥，她把泥同着缸里的水一和，细细密密地把破窗缝、门缝一点点地糊了起来。

　　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热灶、烧水，送去荷嬷嬷住的耳房。这是荷嬷嬷给立的规矩。
　　洛云不敢有疑，毕竟，她可不想再被那嬷嬷狰狞的铁面瞪一瞪了。

　　她忙不迭地，提着满一桶热水去了耳房。等回到柴房，天色还未大亮，前后院子都还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生气。
　　离晌午伺候膳食还很有一会儿，她一头栽到了床上。

　　灶台里，晨起加的炭火仍烧着。屋子里的暖意，夹杂着烟火的气息，催的人昏昏沉沉。

　　滋啦一声，灶坑里支起的柴木一塌，炭火将熄未熄，燎出些龇牙咧嘴的猩红的火色。洛云的脑子越发昏沉了，四肢绵软，浑似失去了控制。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激灵——从前，她好像从社会新闻的栏目里读到过，农村冬天里烧煤中毒的故事……
　　可这一激灵闪过得太晚了些，她已经有些迷糊了。

　　迷蒙之中，她竟生了幻觉，好像七魂丢了三魄，剩下一点儿气息也脱离了这副身子……
　　荡在半空中，她瞧见几个小喽啰踢开了门。

　　随后，荷嬷嬷进来，在她鼻息上一探。
　　“不中用了。”
　　她说，语气依旧是冷冷的。

　　她大概是真的要死了——这样也好，也许她就能回去了。这条陷在水深火热的贼窝里的性命，着实不值得留恋。

　　可没想到，她这个娇气鬼，竟是这般命硬——或许是北宋时候的阎罗王也嫌弃她来路不明，不敢收留。

　　林洛云这一遭，确实担得起一句“命大”。

　　众人发现得太晚。
　　荷嬷嬷见惯生死，最是有经验的。她都说“不中用了”，可见是真的不中用了。

　　梁山泊上也不是没有妙手回春的好大夫。比如大名鼎鼎的神医安道全，就很有两把刷子。

　　只是事不凑巧，那两日安神医偏偏神游采药去了，并不在山寨——
　　不过，纵使安道全在，按照这山寨上下那草菅人命的作风，会不会委屈他们的大神医来医治一个烧火的小丫头？答案不言而喻……

　　可洛云依旧活转过来了。
　　她醒来时，口里舌尖仍隐约残着几丝清幽胜过兰芷的草药香。卧榻边的茶盏里，犹余了一点儿药汁——是玲珑的秋香色，澄澈得像是流动的琥珀。

　　荷氏立在旁边，依旧是板着一张可怖的脸：“死妮子，算你命大。一条贱命，倒是浪费了那么难得的一颗回魂丹。”

　　回魂丹？洛云思忖着，古代还真有这么古怪的好东西？她还以为这不过是写武侠小说的人瞎编杜撰的呢。如今看来，倒是冤枉了那些写小说的。

　　既然她喝了回魂丹化成的药汁儿，一时半会自然是死不了了。
　　从来劳动人民的命运就是：死不了，就得干！

　　荷嬷嬷一瞪眼，一努嘴，洛云就乖巧得会了意，忙起身倚着窗屉子，把早上才糊上的红泥抠下来。
　　一边抠，一边却正好听着院子里小喽啰嘁嘁喳喳地闲话。

　　“总听人家说回魂丹，回魂丹，今天我才算是见识了——都昏死得那么着了，一剂药下去，居然就真的活了，简直比安神医还神！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搞来一颗就好了。”

　　“呸！你做什么大头梦呢。就这一颗，咱山寨，不，咱这整个寿张县恐怕也寻不出第二颗来，就凭你？瞧也不配瞧上一眼！”

　　先头说话的那个小喽啰平白吃了这一啐，哑口没个答话，好容易回过神来，却不免生了好奇。

　　“这药即是这般珍贵，燕头领大概也就那么一颗，怎么倒舍得随便拿来用呢？莫不是……”
　　“莫不是，他也对这个小娘子有点意思？舍不得好好一朵娇花，还没摘就死了？”

　　小喽啰们互相一通挤眉弄眼，个个会意，不怀好意地笑作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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