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惊奇录

　　吃完早饭以后，范云鹄问道:“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苏六埕摇了摇头，他道:“这时正是客栈里最忙乱的时候，客人们大多已经起来，套上骡马，准备行李，这时候出去，我们未必能照顾得了所有的人。”
　　范云鹄点点头，他们一直等到店内的声音渐渐消失的时候，才押着周嘉庆上了马车。
　　在走过厅堂的时候，苏六埕的眼睛没有放过在厅堂上吃饭的任何一个人。
　　有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屋子里最阴暗的地方，背对着苏六埕而坐。
　　苏六埕也没有放过这个人，可是他并没有发现什么。
　　他只知道这个人很年轻。
　　进入马车以后，他才觉得那个人的背影很熟悉，但究竟是谁，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马车行驶在嘉兴城中，顺着鸳鸯湖的湖边行驶。
　　鸳鸯湖分东西两湖，相连似鸳鸯交颈，故称为鸳鸯湖。
　　湖心有岛，岛上有楼，正是天下名楼烟雨楼。
　　烟雨楼是五代时吴越国钱元辽在湖滨为登眺之便而筑，取唐人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诗意而名之。
　　烟雨楼虽几经兴废，但毕竟保留了下来。
　　苏六埕并不是骚人墨客，这种名胜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吸引力。
　　不过他还是挑开车帘向外观看，他看到烟雨楼上有两个人。看见这两个人时，苏六埕的心立刻就绷紧了。
　　因为那两个人正是袁鲲和钟澄。
　　袁鲲一身儒衫飘飘，似乎正和钟澄言笑甚欢，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苏六埕这辆破旧的马车。
　　但苏六埕还不自禁地将右手按到了剑柄上。
　　袁鲲和钟澄的武功，苏六埕曾经见识过。苏六埕知道以自己三个人的武功，未必是袁鲲和钟澄的对手。
　　“欸乃”一声，一条小船驶离了烟雨楼，向湖岸摇来，船头上正站着袁鲲和钟澄。苏六埕反而叫聂豹将马车停了下来，因为他知道，面对袁鲲和钟澄，逃，是毫无用处的。面船已靠岸，袁鲲和钟澄已上了岸，并且向马车走了过来。
　　苏六埕的手握住剑柄，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范云鹄的手里则握满了暗器。苏六埕现在只希望袁鲲和钟澄并没有发现自己。他还担心聂豹会忍耐不住。袁鲲和钟澄终于来到了马车前，可是他们并没有停下，而是从车边走过去，不久就消失了。
　　苏六埕终于吁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尽是汗水。
　　车帘一掀，聂豹的脸就伸了进来，苏六埕看到聂豹的脸上也尽是汗珠。聂豹劈头就问道:“小苏，我感到好像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聂豹道:“我和袁鲲交过手，就算我用草帽遮住了脸，但他对我的身材应该熟悉，他从我身边走过时，还看了我一眼。”他皱着眉头道:“他明明可以认出我，为什么却走了？”
　　苏六埕笑道:“也许他真的没有认出你，也许他…”他下面的话并没有说完，马车忽然起动了。赶车的聂豹还在车厢里，马车却忽然起动？苏六埕大吃一惊，左手紧扣住周嘉庆，身子已撞碎了车厢，
　　身子一滚，就滚出了马车。“噗通”一声，他掉进湖水里。
　　不光是他，整个马车都掉进了湖水。
　　苏六埕可以想到，有人趁聂豹钻进车厢的时候，将马车赶进了湖里。
　　现在正是仲秋，湖水已有凉意，但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苏六埕的水性并不高明。他一手扣住周嘉庆，一手还要划水保持上浮，这使得他和周嘉庆都开始渐渐地下沉。就在这时，一柄分水峨嵋刺刺向苏六埕的左手，也就是抓住周嘉庆的那只手。
　　苏六埕虽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可是他并不愿断折手臂。在水中，他的一身武功根本无法施展，所以他只好放开了周嘉庆。
　　分水峨嵋刺一招逼开了苏六埕，第二招就挑住了周嘉庆的腰带，苏六埕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周嘉庆被这个身穿水鬼服的人带走，消失在水里。
　　苏六埕无力去追赶，在水下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软弱无力。虽然他急得快要发疯，可是他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离开湖水。他的水性虽不高明，自救还是可以的，双脚一蹬，头终于探出了水面，双手划动，脚不一会儿就触到了湖底。
　　爬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口地呼吸，他第一次感到，空气原来是这样的美好。聂豹和范云鹄终于也爬上岸来，三个人面面相觑。
　　马车已沉到湖底，湖面渐渐又恢复了平静，水吞没了一切。

　　刚才的那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恶梦。
　　苏六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聂豹却将拳头捏得“啪啪”直响。范云鹄脸上的易容物已被湖水洗去，他问苏六埕，道:“怎么办？”
　　怎么办？
　　进京的第一站，就失去人犯，苏六埕虽然早已有了承受打击的准备，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打击会来得这么快。
　　他咬着牙齿望着湖水，一字字道:“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再将周嘉庆追回来。”
　　聂豹道:“如何去追？”他苦笑道:“我们现在根本就不知道该往那里去追。”
　　苏六埕的脸上忽地浮起一丝神秘的笑意。

　　周嘉庆从湖水里出来以后，就上了一条小船，小船驶到岸上时，两名昔日的手下已牵着一匹快马在等着他。
　　他骑上这匹快马，奔行八十里地，来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袁鲲和钟澄正在等着他。
　　丰盛酒菜早已备好，菜无一不是珍馐美味，酒更是塞外带回来，三蒸三酿的葡萄酒。
　　袁鲲和钟澄看着周嘉庆连饮了三杯酒，吃了两碟菜之后，袁鲲才笑着问:“如何？”
　　“好，好，好！”周嘉庆大笑，道:“你们果然是我的好兄弟！”袁鲲又笑道:“大哥这段日子一定闷坏了，所以我们还为大哥准备了两个小节目，为大哥散散心。”
　　周嘉庆眼睛一亮，道:“什么节目？”
　　袁鲲笑道:“一个是嘉兴城最红的妓女秋娘，一个是‘浣花剑客’皦生光。”
　　钟澄也笑道:“秋娘的艳姿天下无双，对付男人的功夫更是一时之选，大哥对她一定会满意的。”
　　袁鲲笑道:“皦生光一手‘浣花洗云一十八式’据说可与昔年九大剑客争锋，这样一个人，也一定很对大哥的胃口。”
　　周嘉庆的眼睛越来越亮，忍不住站了起来，大笑道:“你们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果然想得周到。女人就算了，”他大叫道:“‘浣花剑客’人在那里？”

　　皦生光站在院子里，已站了很久。
　　这使他非常生气。
　　皦生光在江南一向是个名人，他从来都是让别人等他，而不是他等别人。
　　现在皦生光已等得很不耐烦，如果不是看在一千两黄金的面子上，他一定忍耐不下去。
　　袁鲲以一千两黄金为礼，请皦生光来到这里，说是有一个钱多得花不掉的怪人，请他去坐一坐。
　　他还说这个怪人一直想见识一下真正的剑法，而这一点只有皦生光才能办到。
　　皦生光并不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只不过挥动几剑就可以赚到一千两黄金，这个机会并不多。
　　何况袁鲲最后的一句话是:“皦兄的剑法才是真正的剑法，让别人见识一下，岂不更令皦兄增光彩？”
　　这一句话也很能打动皦生光的心。
　　可是皦生光一直站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一个人。
　　他的怒气渐渐发作，因为他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就在这时，袁鲲微笑着走过来，皦生光一见到袁鲲，脸色就沉了下来。
　　袁鲲满脸歉容，陪笑道:“让皦兄久等，真是对不起了。
　　皦生光薄怒道:“袁兄未免也太令在下失望了。
　　袁鲲笑道:“恕罪，恕罪！”皦生光刚想埋怨几句，他就听到一声放肆的大笑。然后他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了出来。
　　这个人蓬头垢面，衣衫破旧，脸上胡须杂乱，好像已很多天没有修面了。皦生光很不习惯这个人放肆的笑声，眉头不由皱了皱。
　　那人正是周嘉庆，他指着皦生光问袁鲲道:“你替我找的就是这个人？”
　　袁鲲笑道:“是的，这个人虽然笨得像猪，但剑法的确不错，大哥这几天受的怨气正好可以在他身上发泄发泄。”
　　皦生光的脸色立刻变了，身子已颤抖起来，他怒视袁鲲，大怒道:“你在说什么？”袁鲲轻轻一笑，身子轻轻飘去，口中轻轻笑道:“皦兄何必动怒，你能做我大哥的试剑之物应该是件很荣幸的事。”
　　皦生光开始明白，明白自己上了一个大当，进了一个圈套，做了别人的一个玩物。
　　他的脸由白到青，由青到红，由红到黑，已是气愤到了极点。他恨不得一剑就刺穿袁鲲的咽喉，然后再刺上一百八十个洞。
　　周嘉庆大笑着走了过来，皦生光便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周嘉庆的身上。他怒吼一声，像个疯子一样拔出长剑，一连向周嘉庆刺出了十七剑。:人在发怒的时候，有时候会精神焕散，因为怒火令人无法控制。有时候人的力气都会变得很大，武功里凌厉的杀招反而可以发挥。皦生光就属于后者，他的剑法现在已达到他一生中的巅峰。
　　周嘉庆却是空手，他似乎没有料到皦生光的剑法会这样犀利，所以刚开始时他一直处于被动。当“浣花洗云一十八式”用完一遍之后，周嘉庆已被逼到墙角。皦生光虽然感到似乎每一剑都可以刺中，可是结果周嘉庆总是在刻不容缓之际从容退去。
　　皦生光的怒气虽然渐渐消失，但心情已越来越惊慌。他发现自己一向引以自豪的“浣花洗云一十八式”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
　　周嘉庆忽地一声长笑，第一次伸出拳头开始反击。他第一拳就打在长剑的剑身，长剑立刻断为两截。他第二拳打在皦生光的手腕上，皦生光的手也立刻碎了。他第三拳打碎了皦生光的肩骨，又一脚扫断了皦生光的两条腿。皦生光一下子就躺在了地上，骨头断裂的剧痛使他昏了过去。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冰冷肮脏的阴沟里，和狗猫的尸体躺在一起。
　　这使他羞愤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不过他最后并没有死，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当别人问起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得来时，他就说了一段很精采、很激烈、很让人敬佩不已的故事。有人从皦生光描述的那个大汉的相貌上，推测出是周嘉庆。
　　皦生光曾大战锦衣卫都督周嘉庆的事情立刻在嘉兴附近传开来。江湖中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遍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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