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的剑

　　人不能无聊，人一旦无聊，就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比如放火烧山。

　　洛神就很无聊。他在谷前的树林里，跟白雾斗智斗勇了一天一夜，还没走出这个迷雾森林。

　　他发火了，于是想一把火烧了森林。但他终究还是没放成功。

　　他看到了人。

　　在道路的尽头，倒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他不想理他们，因为他们在他眼里不是好人，反而是想逼死他病人的坏人。

　　王羽钏和苏厉男。

　　王羽钏像死尸一样趴在地上，苏厉男则靠在他身边的树上，两人脸色惨白。

　　无论是谁被困在这里一天一夜，不进食水，也会脸色惨白。

　　洛神不想救，但医者天性让他不得不救。

　　他们没有生命之忧，不过是缺少食物和水，以及吸入过量的迷雾白烟，才导致的晕厥。

　　王羽钏先醒了，他一张开眼就像猴急的猴子，看到洛神腰间的水壶，就扑了上去，夺过水壶喝了起来。

　　洛神脾气暴躁，别人抢他东西时他更暴躁，他跳起来敲了王羽钏一个榔头，抢回了自己的水壶，呸呸呸地喊了几声“晦气”。

　　然后苏厉男醒了。

　　她扶着额头，柔弱无骨地道：“发生了什么？”

　　“你差点要死了，我救了你。”洛神一脸嫌弃地丢开苏厉男，“你们孤男寡女的，在这里干什么，龟儿子呢？”

　　苏厉男似乎没反应过来：“谁？”

　　“你相公。”王羽钏没好气地说，抖抖衣袖站了起来，“我刚刚在路上走，就撞见了她，也不知道侯瞬哪里去了。”

　　苏厉男四处张望：“我也不知道，我跟他失散了。”

　　洛神眉头一蹙，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在想事情的时候，别人都猜不到他想什么。

　　也没有人可以打扰他想什么。

　　王羽钏不想待在这里了，他忍不住问：“前辈，我们可以边走边说吗？这里好阴森，我浑身发冷。”

　　洛神被打断思路，很不高兴：“要走你自己走，臭小子你喝了我的水，我没力气走了，我要在这里等人来接我。”

　　说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雾越来越浓，苏厉男打了个寒噤，双手抱胸搂紧自己：“前辈，再不走我们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你们冻死关我什么事？”洛神是大夫，却没有悬壶济世、慈悲为怀的觉悟，虽然江湖人称“医仙”，但他却自称自己为“鬼医”，快要成鬼的人他才医。

　　他不走，靠他活命了的王羽钏和苏厉男自然也不能走。

　　苏厉男气急败坏：“你不走，留在这里，就不怕被狼吃了。”

　　“呸，”洛神不屑地啐道，“狼有什么可怕，最可怕的是人。你那么着急，难道你着急要去找龟儿子？”

　　苏厉男道：“他下落不明，我当然着急。”

　　洛神挥挥手：“要去你自个儿去，我就不走。”说完，他换了个姿势，支着颔，舒舒服服地半躺了下来。如果说他是来露营的，恐怕绝对没有人怀疑，“除非你能让我离开这块地。”

　　苏厉男脾气很躁，脾气暴躁的人就禁不起挑衅，哪怕对方是个前辈，于是她抽.出剑向洛神刺去，只要洛神躲避她的剑挪动一小步，他就输了。

　　这一剑当然没能刺下去，洛神虽然年过半百，但江湖经验丰富，武功能在江湖上排得上名，苏厉男非但没刺中，还被他一锄头抡中，剑脱手，人也直线飞了出去。

　　她没摔倒地上，只因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萧离恨。

　　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谁都不知道，但只要他出现，所有人都会把视线聚焦到他身上。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魅力。

　　萧离恨扶稳苏厉男，走去捡起苏厉男的剑，放回她手里：“你不应该丢开你的剑，它是你的命，你要保住自己的命。”

　　苏厉男不敢吭气，方才如果不是洛神手下留情，她一定保不住自己的命。

　　秦世遗就在萧离恨身旁，他面对苏厉男的窘态，却一言不发，这世上恐怕只有萧离恨一人，能让秦世遗动一根眉头。

　　萧离恨笑着对洛神道：“你们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

　　苏厉男问：“为什么？”

　　萧离恨毫不客气地拆穿洛神：“因为他不会走。你让他往东，他会往西去，让他往西，他会跑东去。”

　　简言之，不认得路。

　　洛神气得跳起来嚷嚷：“呸呸呸，臭小子，你胡说八道。”

　　萧离恨摸着下颔，饶有兴致地道：“若我是胡说八道，那你不妨走出这里试试？”

　　洛神一噎，冷哼一声，一屁股坐下，大摇大摆地道：“我就喜欢这里，偏不走。”

　　“你若不走，那我可要走了。”萧离恨说罢，抬步往一偏僻之处而去。

　　王羽钏一惊：“你往哪里走？”

　　萧离恨道：“自然是往出口走。”

　　王羽钏惊喜地扬起笑脸：“你知道出口在哪？”

　　洛神身体一侧，把耳朵一竖，苏厉男默不作声，脸上却是期待的神情。

　　无论是谁被困在这里一天一夜，都会想知道出口在哪。

　　“自然，出口就在……”萧离恨摇摇一指，对着一株需要三人合抱的古树道，“就在侯兄身后。”

　　所有人朝树一看。

　　侯瞬慢悠悠地从树后走出，面无表情，他不知何时已在那里，更不知为何会在那里。

　　苏厉男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侯瞬负手道：“该来的时候来的。”

　　萧离恨却不给侯瞬解释的机会：“他早就来了，只是你们没有发现，为什么没有发现，因为他不想让你们发现。”

　　话说得很拗口，但大家都听懂了。

　　为什么侯瞬在，却不出现。为什么他在，却没人发现？

　　“那你们为什么又在？”侯瞬反问萧离恨。

　　萧离恨和秦世遗已经消失了很久，为什么又折返这里？

　　萧离恨笑道：“因为我们要找一个人。”

　　侯瞬问：“什么人？”

　　萧离恨道：“一个想瞒着我们，带着化骨柔肠的解药偷偷出谷的人。”

　　所有人一惊，洛神气得大声嚷嚷：“是哪个混账！”

　　萧离恨笑着直指侯瞬：“这个混账就在这里。”

　　侯瞬明白了：“你认为是我。”

　　萧离恨道：“我认为是你。”

　　侯瞬问：“那么我为什么要带着化骨柔肠的解药离开？”

　　萧离恨把方才对风无痕行为的合理猜测道了出来。

　　侯瞬挑眉：“所以你怀疑我是风无痕？”

　　萧离恨道：“所以你就是风无痕。”

　　侯瞬嘴角一扬：“为什么我是风无痕？”

　　“因为你早就来了，但洛神没发现你，说明你轻功在他之上。”萧离恨一点点地道，“你看到苏厉男受伤，你却无动于衷，说明你对她没有感情。风无痕偷走了化骨柔肠的解药，他想出谷，便杀了江牙，取而代之，但他发现江牙也出不去，所以就易容成我们之中的其中一人。因为我们肯定会出谷，黑隐娘不会想得罪洛神。 ”

　　侯瞬拊起了掌：“说得好，既然我是风无痕，那么你想怎么办？如果你动一下，我保证先死的是你。”

　　萧离恨现在是废人，他离侯瞬最近，侯瞬当然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他的命。

　　萧离恨笑道：“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你把解药给我，我带你出谷。”

　　侯瞬问：“我为什么要做亏本买卖？”

　　萧离恨道：“因为你不想死，而你留在这里，就只有死。”

　　侯瞬抽出自己的判官笔：“说得好，”而后从怀里掏出了一瓶药，举高到头顶，作势要砸，“解药在这里，但你要亲自来抢……”

　　话未落，秦世遗已动，不过一道黑影闪过，一根树枝已架到了他人脖上。

　　王羽钏一惊。

　　侯瞬也一惊。

　　秦世遗武功和轻功都在江湖上数一数二，他出手，基本无人能敌，侯瞬也早就做好了躲不开秦世遗的打算，但他没有想到，秦世遗根本就没向他出手。

　　秦世遗手上的枯枝架在苏厉男的脖上，他声音冰冷：“交出解药。”

　　苏厉男惊愕地问：“什么解药？”

　　秦世遗道：“化骨柔肠的解药。”

　　苏厉男道：“我怎么会有解药？”

　　萧离恨道：“你是风无痕，你当然有解药。”

　　苏厉男是风无痕？那侯瞬是谁？

　　萧离恨笑道：“侯瞬当然还是侯瞬，但是苏厉男却不是苏厉男，只因有人易容成了苏厉男，拿苏厉男的性命威胁，让侯瞬假扮风无痕，你说是不是，侯兄？”

　　侯瞬抿紧唇，脸色难看地点点头。

　　初入白雾之森，大家都失散了，易容成引路人的风无痕自然能轻松抓到苏厉男，再威胁侯瞬。

　　“苏厉男”勾起唇角：“你怎么发现的，我的易容明明很完美。”

　　萧离恨眼睛笑眯了起来：“你的易容天衣无缝，便是我，也察觉不出来。方才我跟秦兄一直藏在暗处观察你们，风无痕要想出谷，只可能易容成你们其中之一。洛神的武功如何，江湖无人知晓，你不敢冒险，王羽钏性格胆小，与你本性不符，你也不敢下手。所以最后只有可能是侯瞬或者苏厉男。本来我也怀疑侯瞬，但你自己露出了马脚。”

　　“苏厉男”问：“哦？”

　　萧离恨道：“苏厉男从来不会关心侯瞬。”

　　但“苏厉男”关心了。

　　“苏厉男”一顿，也许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作为夫妻，苏厉男不会关心侯瞬。他只是觉得，关心是理所当然。

　　侯瞬无奈地摇摇头。

　　“苏厉男”问：“看来是我误会夫妻这个含义了。”

　　萧离恨笑道：“你错了。”

　　“苏厉男”好奇地问：“我又错了？”

　　萧离恨道：“苏厉男不会关心侯瞬的死活，但如果侯瞬身死，第一个替他报仇的人一定是苏厉男。”

　　“苏厉男”更困惑了：“我以为苏厉男不爱侯瞬。”

　　萧离恨望向秦世遗，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柔情：“她不是不爱，是不懂怎么表达爱。就跟我爱的人一样，他不会说爱，但会用他的方式表达他的爱。”

　　无条件地信任与守护，就是秦世遗的情感表达。

　　萧离恨道：“你不懂爱，所以你易容得了苏厉男，却易容不了她对侯瞬的爱。如果方才苏厉男见到侯瞬，定会第一时间拔.剑砍他，只要他能躲过她的剑，便说明他安好无恙，苏厉男也就知道了他的身体情况。”

　　侯瞬一叹，不知道这种爱是该哭还是该笑。

　　“苏厉男”觉得这个话题很有趣：“还有呢？”

　　萧离恨更无奈了：“苏厉男虽然佩剑，但她早年用的是枪。苏承志为了不让她的剑术高于自己，迫她用枪。所以，用枪的手和用剑的手，不一样。”他望向“苏厉男”的左手，那里没有老茧，平滑干净，但用枪的人会用左手，掌心应当会有老茧。“风无痕，游戏结束了。”

　　“苏厉男”哈哈大笑，往脸上一揭，扯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与秦世遗有八分相似的俊颜。

　　萧离恨脸色一沉：“果真是你。”

　　没有见过风无痕的年轻人都吃惊了，这张脸应该如何形容？仿佛女娲将全天下最美的五官贴在他的脸上，捏造了最完美的脸型，英俊不凡，器宇轩昂。

　　侯瞬由衷感叹：“不愧是当年的天下第一美男子。”

　　萧离恨冷冷嗤笑：“不及秦兄万分之一。”

　　众人这才看向秦世遗，在惊讶发现两人面目相似后，又发现秦世遗的容颜越看越耐看，越有英气男儿的味道，相比之下，风无痕的容颜不过一时惊艳，再看就失了味道。

　　秦世遗面对风无痕却无半点情绪波动，哪怕对方是他爹。他手里的枯枝依然稳稳地架在风无痕的脖上：“交出解药。”

　　风无痕眉眼一弯：“你会将解药放在身上？”

　　当然不会，只要人不傻，就不会放在最不安全的身上。

　　秦世遗冷声问：“解药在哪？”

　　风无痕嘴角一弯：“我毁了。”

　　萧离恨听到这句话，流露出悲哀的表情：“看来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风无痕冷哼：“你杀我，我要你命，岂非最正常不过的事。”

　　萧离恨的表情更悲哀了，摇头轻叹：“可你还活着。”

　　风无痕道：“我生不如死！”

　　萧离恨问：“所以你便伪装我的杀人方式，杀了那些无辜的人，嫁祸给我？”

　　“不，”风无痕嘴角挑起一抹诡异的弧度，“那些人是你杀的。”

　　萧离恨扶额：“看来除非能让你吐真言，否则我的冤屈是洗不清了。”

　　风无痕绷紧了神经，太阳穴鼓动起来，这是要攻击的征兆：“你大可一试。”

　　“好，秦兄代我一战……”

　　“战”字方落，只见一物从萧离恨袖中掉落，“嘭”地一声响，白雾升起，萧离恨和秦世遗的身影便在白雾中消失了。

　　“糟！”侯瞬大喊一声，震起掌风拍散白雾，只见雾霭之中，已没了萧离恨和秦世遗的身影，同时不见的，还有洛神，“上当了！”

　　他立刻将判官笔逼向风无痕的咽喉，风无痕一动不动，嘴角浮现几分冷笑：“你还想不想救苏厉男的命。”

　　判官笔在风无痕咽喉处一寸停下。

　　侯瞬眉头隐隐有怒火攒动：“你跟萧离恨是一伙的。你到底是谁！”

　　风无痕抬起两指，抵开判官笔：“我是风无痕，唯一知道苏厉男下落的风无痕，现在，你只有一个选择，带我出谷。”

　　“侯瞬是唯一能被黑隐娘放出谷的人，所以风无痕肯定会以苏厉男相逼，让侯瞬带他出谷。”萧离恨已经离开了活死人谷，他开心地朗声大笑，“我们都能活着离开活死人谷，我们打破了活死人谷的规矩。”

　　洛神眼看自己跟着萧离恨拐了几个地方，便离开了活死人谷，惊诧不已：“臭小子，你怎么知道出谷的路？侯瞬又会被放出谷，是怎么回事？”

　　萧离恨露出狡黠的笑：“侯奕棠跟黑隐娘在年轻时，是一对神仙眷侣，后因两人一正一邪，只能遗憾错过，你说若是侯奕棠拜托黑隐娘，黑隐娘会不会放了侯瞬？至于我怎么知道出谷路，只要你会易容，就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探不到的消息。”

　　洛神一脸震惊：“侯奕棠跟黑隐娘是一对？我怎么不知道。”

　　萧离恨鄙夷地道：“你为了躲一人，而入医王谷多少年，你怎么会知道？”

　　“呸，谁躲人了，”洛神似被触了逆鳞，跳脚起来，“不说这个，你逃出来做什么，虽然猜到你想远离侯瞬的监视，自行查明真相，可最有可能陷害你的风无痕就在那里，他手里还有化骨柔肠的解药，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秦世遗道：“风无痕没有杀气。”

　　萧离恨点头道：“他知道我不会杀他，因为解药在他手上。”

　　洛神“呸”了一声：“傲慢。”

　　萧离恨道：“而且他也不会出手，一旦他出手，从未见过天下第一刀的侯瞬便会发现他的刀法与我相似，他也有可能是杀死那些人的杀人凶手，那么侯瞬将这发现告诉侯奕棠的话，便会引起轩然大波。”

　　洛神明了：“见过风无痕刀法的人只有死人，只要风无痕不承认，不出手，你就还会是杀人凶手。但这跟你放了他有什么关系？要是我，一定将他抓到医王谷剥皮抽筋。”

　　“他肯定把解药毁了，黑隐娘那里也不会有解药，左右我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倒想看看他还能做什么。”萧离恨一点点地笑开，“我会慢慢地抓住他的马脚，让他现出原形。”

　　“合着你就是为了这原因，才连解药都不找了？”洛神被气得半死，“那你可知你的命只剩半个月！说还剩一个多月，那是我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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