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

作者:南山孟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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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行藏所遇



      阳光灿亮如掺了银水的浆液,透过层云洒落下来,映着桌上黑底白字的警号,宛如沉淀多年的矿藏。齐治平默然立在桌前,神情肃穆。六位雪白的数字崭新而陌生,以至于他还没有来得及记住,就亦如脑海中那张模糊的面容。

      李峰。齐治平唯一能记得的只有这个名字。它起初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后来也是在这样一个晴冷的早晨,他的主人——一个瘦瘦高高的大男孩前来报道。当时他正奔忙在两个现场间,只匆匆扫过那张年轻的面容,便随口/交代身后的秦楠带着他。再后来,那个人躺在医院底层,盖着一层白布。

      齐治平忽然痛恨起这一切。

      但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刚刚过去的夜里,他们等在医院抢救室外,电子提示板上鲜红的颜色糅进走廊惨白的灯光里,像雪覆大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人不少,却静得厉害。他听见时钟秒一分一秒地走动,像咚咚的心跳,像一场噩梦的余音。

      那时秦楠红着眼对他说:“墙倒了一半,我们没想到对面会有危险,也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地就过去了……齐队,你处罚我吧!”“有用吗!”他压着声音低吼,窗外的夜色浓得密不透风,压在人心底,如有千钧。齐治平向来不愿刻意压制自己的脾气,却也没有哪次像这回这般失控,过了许久,才再次出声:“我不是冲你。”他这么说着,声音低沉发闷,“这事我也有责任。”

      其实那一刻,齐治平是想到了顾宁。他甚至忍不住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怒:如果不是顾宁引回裴安民,这一切可以不用发生。短短一天时间,死了四个人,够了,真的够了。清早见到顾宁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会把所有火气都撒到那人身上,可实际上,他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李峰的尸体被送去法医室,一字划开胸腹,像所有的尸检一样。齐治平终究还是没能看下去,一个人回到办公室出神。禾苗就在这时敲门进来,一声“齐队”似利刃剖开裂口,让他瞬间从近似失重的游思中跌落。齐治平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不是去技术室领报告吗,怎么这么久?”

      “我回来的时候让内勤老严叫住了,他说二院来电话——”

      “兖中二院?”不等禾苗说完,齐治平目光一挑,已抢先问道,“找我们干什么?”

      “好像说是一个叫裴安宁的自杀了。老严问我这案子是谁办的。”裴安宁的案子不属于二队,禾苗所知甚少,故而也没上心,这会儿骤然被问起,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回答。

      “自杀了?”消息来得太过意外,齐治平怔愣片刻,默然转过身去。日光晴丽,穿透明若无物的玻璃窗,簌簌坠落。“顾宁人呢?”

      “顾队一早带人去华旭老厂了,还领了一队特警,看样是有大行动。”禾苗心知他想转告顾宁,但按规定,参与抓捕行动必须将手机静音或者关机,这时打过去未必会有人接。念头一转,便小心地建议道:“要不先通知法医室?”

      齐治平没接话,就在禾苗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头没脑地说道:“第五个了。”他半眯起眼,声音一反常态的低沉缓慢,“我真该问问他,为了一个裴安民,值吗?”

      禾苗不知其中曲折,闻言只觉得莫名其妙。刚鼓足勇气想要追问一句,又听他没事人一般朗声问道:“技术室那面有什么说法?”

      “出了份痕检报告。李峰遇害现场足迹与之前两起杀人抢枪案可做同一认定。另外在他制服扣边提取到半个劈裂的指甲,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技术科已经提取DNA样本,但现在还没有可做对比的材料,无法确定具体人选。”吸取上次报告的经验,这回禾苗尽量简洁明确的总结了一下,便站在一边等齐治平安排。

      齐治平却像是出了神儿,只望着窗外不语。

      一片寂静中,心里的疑问反倒像填了酵母的面团,不断醒发膨大。禾苗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忖度着开口说道:“齐队,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儿奇怪。既然凶手杀人是为了抢枪,可为什么兖中至今还没有发生枪击……”

      齐治平闻声眉梢一跳,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怎么,你还嫌不够乱,盼着再来几个枪案?”
      禾苗让他一句噎在当场,回过味来连忙解释道:“不是齐队,我就是想问,这人抢了枪不用,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呀?”

      “打什么算盘,呵!”齐治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非就两种可能,第一,他不想用;第二,还没来得及用。”

      齐治平说的又快又简略,禾苗一时没反应过来,蹙着两道细眉还想再问,却有闪念如流星般擦过脑海,顿时惊起一身冷汗:“难不成他想做更大的案子?”

      这已经不足以构成一个疑问。齐治平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马路上来往川流的车辆,好像看着这些匆急而不间断的影子,就足以窥见人世间所有的谜底。“魏可道那边怎么样?”

      “还没有消息。协查通报已经发下去了,车站海港都加强了警力,路上也设卡检查,只要他敢露头,不怕拿不住。现在就怕他藏起来不动,兖中这么大,要逐一细筛可就麻烦了。”禾苗说着猛地想起什么,柳眉一拧,小声询问道,“不过齐队,弄出这么大阵势,现在消息传得又快,不会引起恐慌吧?”

      齐治平挑起眉毛,不以为意:“那就是罗局的事了,你操什么心。”

      话虽这么说,大案当头,压力总在那儿。齐治平少有地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天光滚落下来,好像流水淌过光滑的河道,无声无息。齐治平几步踱回桌边,屈指敲着光滑冰凉的板面:“两个现场还得再查一遍,尤其是李峰去过的那个,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遗漏。”

      所有的线索都隐藏在黑暗里,好似一颗颗孤星悬在渺茫无垠的夜空,时现时灭。齐治平冥想片刻,突然吩咐:“对了,你去通知秦楠,让他带些人查在兖中非法获得子弹的途径,记住,宁丢勿醒。”话音落地,转头又生一念,立时改口道,“不,让秦楠接手魏可道的活儿,子弹的事让魏可道去查。”

      “好。”禾苗应着,却不知齐治平意图何在,心里终究有些犹疑,“齐队,案子目前还没有任何线索指向子弹,为什么要先查这个?”

      齐治平扭头看了禾苗一眼,恍如高等学府的精英被人问了个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犯罪分子手里有两把枪,只有七发子弹。”

      此话一出,禾苗恍然发觉自己的问题着实多余,登时赧然道:“那我们现在从哪儿着手?”

      “现在啊——”齐治平拖长尾音,仰头逆着日光看回去,“刚才不是说二院来电话了吗?既然顾宁有行动,咱就替他去看看。”

      晴空静远。天光彻亮如倾泻的瀑流,似要将整个世界涤濯干净。

      顾宁一队的行动并不顺利。

      晨曦尚未完全升起的时候,一行人就悄悄潜入了华旭玻璃旧厂。玻璃厂占地4.5万平方米,警员们搜遍每一间厂房,没看到人影,但在西区一个小车间里发现了明显的生活痕迹:墙角一卷军绿棉被,周围扔着三四个揉皱的塑料纸,其中一个还留有小半块面包;两瓶扭开的矿泉水,水痕从瓶口蜿蜒流下来,将地面的灰尘打湿了一片——显然,在这里落脚的人并没有离开多久。

      只差一步,他们扑了个空。朱梓四处看了一遍,垂着头回来:“顾队,又让他跑了,我们怎么办?”

      顾宁没有立刻应声。厂房废弃已久,四下蒙着厚重的灰尘。天光漏下来,像隔了层纱,昏黄而模糊。顾宁看着墙边堆放的铁皮箱,低闷地咳嗽了两声,才回应道:“勘查箱在车里,先把这儿过一遍。等回去做个模拟画像,发协查通报吧。”

      话音甫落,范敬已经带着汤小米匆匆走来:“顾宁,厂区东门五十米外有血迹和打斗痕迹,没人,估计是跑远了。”

      顾宁闻言向四周打量一圈,吐出一口闷气:“照规矩勘查现场吧!”说罢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我去打个盹儿,一会儿收尾叫我。”

      昨晚一队人马绕着郊区跑了一夜,辛苦自不必说,顾宁作为队长,更是难以放松。范敬多看了一眼,也知道他一直没睡,想必熬得难受,当下点了点头,便自觉地担起协调勘查的工作。

      顾宁的确很不舒服。昨夜头疼他还只当是最近压力太大,这会儿嗓子里已是火燎般得难受,偏生周身又如浸在冰水里,冷得厉害。自己也知道是病了,却不愿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只想尽快攒足精神,重新投入工作。此刻见现场有范敬主持着,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要紧事,便自去车上休息。

      太阳已经完全升上高空。明亮的光线似镜子反光,晃得人微微眩晕,将这严寒的空气都烘出一丝灼人的热度。顾宁是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的。车正开着,两侧道路急速后退,将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怕错过电话,他在上车前就开了手机,本来只想稍微欹一会儿,却不想一合眼竟直接睡了过去。

      来电显示上“齐治平”三个字还在起劲儿地闪着,顾宁揉了揉胀痛的脑袋,按下接听键。电话那边的声音生硬而冰冷:“裴安宁死了。”一句说罢,怕他没反应过来似的,紧接着又补充道,“割腕死的,就在你走之后。”

      顾宁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干涩的喉咙却没能发出声响。似乎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被锋利的刀刃从胸腔中剔除干净,只余大片沉默。电话另一头,低沉的嗓音停了一会儿,再次响起:“顾宁,你就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手机传来的声音似长了芒刺,扎得耳膜生疼。顾宁握紧手机,嗓音低哑:“我知道了。”车窗外行道树飞快地后退着,落入眼底宛如一道连绵的屏障,又恍惚是这一路上永远无法回溯的时光。他突然一句话也不想多说,默默挂了电话,盯着手机上一排图标发愣。

      “顾队。”耳边响起一声。顾宁陡然回神,就见前边开车的汤小米稍微侧过头问:“有新线索吗?”

      “没有,是齐队。”车内后视镜中的人脸色显得有些苍白,顾宁勉强勾了下嘴角,移开目光,打量起周围景象,“这是要回去了?”

      “嗯,看你睡着我没敢开快。”一句说罢,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让顾宁了解情况,于是又道,“对了顾队,敬哥和朱梓在玻璃厂西墙外的草径上发现了一道越墙向北去的痕迹,他们已经带人追过去了。”

      显然,范敬等人并没有如约叫醒自己,反而先斩后奏地把他这个队长晾在一边。顾宁一时哭笑不得,只得直起身追问道:“孩子呢,找到没有?”

      “还没有,厂区里没有发现孩子的足迹。”汤小米摇头答道。稍微犹豫了一下,面色渐趋肃穆:“顾队,说句不好听的,你有没有想过,绑匪既然以杀人为目的,孩子就只是一个引出王家夫妇的借口,很可能一开始就被撕票了。”

      像被骤然戳到痛处,顾宁紧抿着唇,半响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才又坚持道:“孩子还活着。”
      汤小米皱眉:“顾队,你得承认现实。”

      顾宁没再说话。有些事实就摆在眼前,只是他现在实在不想解释。现场四个食品包装袋,三个面包、一袋饼干。从孩子失踪至今,将近一天时间,显然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饭量。此外附近还有两瓶水,全都打开了,一个只剩四分之一,一个几乎没动。很明显,在他们来到厂区之前,孩子一直活着,且留在厂中。

      地面尚有水迹,说明他们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对于绑匪来说,在这么急迫的时间里带着一个孩子实在太不方便。那么他会怎么做?一个念头闪进脑海,让他瞬间睁大双眼,几乎从后椅上弹坐起来:最好的办法是将孩子就地藏起来,等风声过了,再把人带走。

      窗外的风景还在急速运动着,顾宁的声音徐缓而清晰,像急流中稳稳停在河心的孤舟:“小米,立刻掉头回去。”

      汽车停在玻璃厂大门前。两个留在门口看守的警员正要阻拦,见走出来的是顾宁,连忙作罢:“顾队。”

      昨夜寒流过境,一大早气温就降至零下,也难为两个警员穿着厚冬衣还是被冻得两腮通红。只是案子不破,所有人都必须靠上。顾宁心中感慨,但点头道:“辛苦了。”口中说着,目光划过破败不堪的大门牌子,顺势落进厂中,“还有谁在?”

      “都去追绑匪了,就留了我们几个守正门。”门口的警员回答道,“怎么了顾队,要复查?”

      “没什么,先看看再说吧。”顾宁牵起嘴角,模糊地应了一句。“范敬和朱梓要是回来了,让他们来找我。”

      “明白。”

      玻璃厂地处老工业区东南端,正对纬十二路北,左临八角山西路,右边就贴著兖通高速。厂区内有一座办公楼,若干厂房。汤小米立在厂区前的空地上,徒劳地看了一会儿,向顾宁问道:“顾队,这么大的厂子,真要藏了人,从哪儿找啊?”

      风在支离破碎的窗户间游走,忽而像情人间低声的絮语,忽而又如远方悠长的吟唱。顾宁觉得有些冷,裹紧衣服沉声说道:“绑匪走得急,他没有太多选择。就从发现生活痕迹的那个厂房开始吧。”

      发现痕迹的厂房靠近工厂西门,破败空旷,跟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从正门进去,一直向里,大约到中间处多出小半个突起的墙壁,想来是从前装过隔断。顾宁来时看得粗略,尚不曾注意,此刻再查不免留意几分。

      绕过墙壁,是另一块与外间相仿的空地,但在之前视线的死角里,却多了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铁门。顾宁皱起眉头:“这里面是什么?”

      “好像是个小地下室。”汤小米迟疑了一下,有念头划过脑海,好似夜幕中一颗流星,让她登时心虚不已,“我们看这儿锁着,就没……”

      话音未落,顾宁陡然沉下脸色,快步上前。门上的锁果然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真锁住。顾宁开了门,拿着手电向那漆黑的楼下走去。见此情形,汤小米自知不妙,也不再多言,连忙紧跟上去。

      冷光映射下是一片死一般的黑暗,阶梯走到尽头,顾宁打着手电四下照了一圈。这算不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地下室,厂房地面南高北低,故而从正门进是一楼,到了北面就成了小半个二层。这样不大不小的空间,用也没法用,空着又可惜,多半被当成杂物室。事实也的确如此,地下室里虽然空旷,但墙角还堆了不少过去存货的大纸箱。

      纸箱放的并不整齐,远远看着好像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四周尘土积滞,稍一走动就落下大片尘埃。许是灰尘太大,顾宁压着声音咳了一阵,才缓过气来,重新将目光投向墙角纸箱。

      纸箱上的灰尘被人打扫过,却并没有清理的太干净,还留着一道道的灰痕和几个严重变形的手印。顾宁盯着看了会儿,把手电递给身边的汤小米。汤小米会意,忙接过来给顾宁照着亮。就见他盯着看了稍许,动手搬开最外侧的一个纸箱。

      纸箱和墙壁的夹角形成了一块不小的空间,搬开纸箱,正看见里面缩着一个穿羽绒服的孩子。孩子扎着个马尾辫,胳膊架在膝盖上,头低埋着。凑的近些,可以听到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俨然睡得正熟。

      汤小米大惊,轻声叫道:“顾队,这……”

      手电的光亮照在墙皮上反射回来,映得顾宁脸色青白:“小米,给范敬和朱梓打电话。”

      汤小米猛地点点头,就听顾宁紧接着跟上一句,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还在这里,绑匪肯定会回来。你通知他们赶紧带人过来,我抱孩子出去。”

      “好,我知道了。”汤小米连声应着,打开手机。地下室里的信号时断时续,她低头看了一眼,旋即快步沿着楼梯跑上地面。

      汤小米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梯口。顾宁吐了口气,把手电放进外衣大兜,借着那透过布料的微薄光亮轻轻抱起孩子。没走两步,就觉怀里一动,一个小小的拳头已冲胸口招呼过来。顾宁不曾防备,被打个正着。孩子力气有限,虽不至于伤人,却也让他一个激灵,险些松手。

      “小丫头你醒了啊!”顾宁加了几分力气,把孩子箍在怀里,等她不再挣扎得那么厉害,才小心地蹲下身子,把人放下来,“呵,力气还不小。”

      “你是谁?要带我去哪儿?”小姑娘向后退后了几步,拉开距离,强做镇定的声音里满是戒备。
      顾宁蹲下身,和声道:“我叫顾宁,是警察。”

      小姑娘皱起两道弯弯的眉毛,将信将疑:“我不信,你都没穿警服。”

      浅卡其风衣在冷光下显得缭白而单薄,顾宁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不由哑然。他想了一下,伸手从兜里掏出警/察/证:“你看,我的确是警察。能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吗?”

      “我叫王娇。”小姑娘仍站在远处,语气已然放松不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你能送我回家吗?我家在朝阳里。”

      顾宁笑道:“当然,我们就是来找你的。”说着向孩子伸出一只手,“我带你去找妈妈和奶奶,好吗?”

      小姑娘没吭声,用清亮的目光把顾宁再次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住顾宁的指肚,好像只要他稍有不轨就会立刻逃走。“叔叔,只有你一个人吗?”

      “还有叔叔的同事,他们一会儿就到。”顾宁回应着,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从汤小米离开到现在,这电话打得也未免太久了。一丝不安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悄然缠上心头。顾宁心下一动,站住脚,重新俯下身道:“叔叔还要去找一个阿姨,娇娇乖乖地在这里等一会儿好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就在顾宁的背影将要完全融进眼前黑暗中时,蓦地怯生生追问道:“警察叔叔,你们会抓裴叔叔吗?”

      ——裴安民?顾宁心中一凛,正不知如何作答,又听小姑娘说道:“裴叔叔不是坏人,他对娇娇挺好的,他说等安全了就送娇娇回家……警察叔叔,你们别抓裴叔叔好不好……”

      孩子的轮廓在黑暗里看不清晰,只有一双眸子晶亮清澈,宛如不染纤尘的琉璃。她还不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她更不会知道,她如今的生活建立在另一个女孩的生命上,而那个女孩的父亲,迟早要亲手讨回一个说法。

      手电已经自动关闭,地下室中一片漆黑。阴冷的空气抚摸着过热的额头,周身冷热交杂,像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顾宁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却突然觉得无法面对这双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他唯有徒劳地低声回应:“只要他没犯法。”

      地下室通信不好,汤小米从单扇铁门出来,一直走到厂房中央的隔断处,才有几格稳定的信号。事情几句话就说得清楚,她很快挂断电话,却没有立刻返回。孩子就被藏在废工厂里,范敬信任地让她和朱梓勘察这里,可仅隔着一道门,他们谁都没有注意,这的确是个不该犯的错误。

      虽然顾宁没说什么,汤小米还是懊恼得厉害。她丧气地在墙角倚了半天,直到觉得心情好些了,才长舒一口气,从隔断角落里走出来,打算回去找顾宁和孩子。哪曾想刚一露头,就迎面撞见一张陌生的面孔。那人显然也很意外,方脸浓眉立时紧绷起来,被那件染了尘土的灰色冬衣衬着,莫名生出一种压迫感。汤小米下意识地张了嘴,还没等出声,就觉颈侧一麻,眼前的景物全部暗了下去。

      来人伸手扶了汤小米一把,顺势把她放倒在地面,并不多作停留,便向厂房里侧迈开步子。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折回身翻开汤小米的外衣。外衣掩盖下,武装带上一把92手/枪赫然入目。他勾起嘴角,将那小巧而黝黑的东西握在手里。

      然而他并没有来得及走开。神经下意识绷紧的同时,一个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别动!转过身来!”

      这一声正发自刚从地下室上来的顾宁。他双手擎枪,注视着前方缓缓转身的中年男人:眼前的人比他矮了将近半个头,一件灰黑的羽绒服罩在身上,显得有些臃肿,乍一看并不起眼,可那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好像一只随时搜捕猎物的鹰鹫。

      那是像古常青一样锋利的眼神。顾宁声音稳如磐石,余光不动声色地瞥向倒在墙边的汤小米:“裴安民,你把她怎么了?”

      “没事,过会儿就醒了。”男人说话非常简洁,似乎多一个字都是种不能容许的浪费。他手里拿着汤小米的配枪,冲顾宁摊开双臂,自然地像招呼一个熟悉的朋友。

      顾宁迎着他的视线,目光锐利:“为什么绑架孩子?”

      男人摇头:“你错了,我不会迁怒无辜的人。”

      “可你杀了王良。”

      “王良不是我杀的。”男人坦然纠正道,“那个哨兵和刑警也不是我杀的——我知道,你们在怀疑我。”

      顾宁皱起眉头,声音一字一顿,听不出丝毫波澜:“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这是你的事情。”对于这样的反问,男人俨然毫不在意。他略微弯起嘴角,好似方才的对答只是一个小小的幽默,同时目光不经意地向右侧窗户一撇,立时收回。“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他也是警察。”

      顾宁没有应声。他深吸口气,轻微调整了一下握枪的姿势。中年男人突然笑了,将枪摊放在掌心,试探性地向前移动了一步:“你太紧张了。”

      “放下枪。”顾宁随即喝道。不能上前,更不能后退,这恰恰是最尴尬的境况。“放下枪。”再次提声重复。大片的沉默迫近,像黑暗中张开大口的猛兽,顾宁皱起眉头,好像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我可以让你走。”

      男人的神情变得严肃,似乎是对顾宁的反应感到惊讶,又似乎在反复权衡着话语的可信程度。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伸出右手,缓缓松开。手/枪掉落,磕在满是尘土的地面,铛然一声闷响。他开始倒退,一步一步,直到彻底消失在厂房之外。

      寒风灌进屋里,沿着空荡的四壁盘绕低吟,像一只呜咽的小兽。顾宁一直端着枪,直到周围再听不到第二个人的声息。意识到裴安民确已走远,他松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眩晕。

      岑寂中,透窗而入的寒风送来多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最先抢进来的是朱梓。看见这幅场景便是一愣,旋即紧张道:“顾队,你没事吧?”

      顾宁背倚着厂房后墙,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事。裴安民已经走了,孩子在地下室。”说罢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布满尘土的地面,“你们去看看汤小米吧,应该快醒了。”

      汤小米没有大碍,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只是一时间还晕乎乎地弄不清状况,被朱梓几人扶进车里休息。范敬在门口注视着一切,面色也不好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上前说道:“顾宁,这事在我……”

      顾宁摇头打断他的自责,向前走出两步,便觉贴身的衣服湿凉一片,浸在寒风里,像贴着一块冰:“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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