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原

　　皇宫之外，公卿王侯早已散去，叶青候也带着人坐了最后一乘世子马车离去。
　　唐汐终于叹出了早就淤积在胸口的一声叹息，耳畔听到风里带来些微的歌声，是市井胡姬明媚欢愉的歌唱，与宫殿下的雅乐不同，那般鲜活的歌声只叫人想起灯火下街市暖色的繁华。
　　唐汐闭了闭眼，那片记忆中的暖色，他终究只能远远地望着，从来也走不进去。那一点暖色也就如同叶青候马车外挂着的明瓦灯笼，摇曳着渐行渐远。
　　“看他做什么呢？”谢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你也知道，他生在这个太白经天的时代，是活不多久的。不值得你今晚这样的保护。短命的东西，我们没有兴趣。可也是我们延缓了这个时候的来临，否则像他一样的人，或许连降生都没有机会。”
　　“呵呵。”唐汐笑的无谓，“我保护他了么？他只是个孩子，我也只是让他早些回家而已。我早说过，不想再管你们的事。”
　　“我们的事？”谢统失笑，“你是天衍者，这就是我们的种族，没有主人，你又是从何处来的？”
　　“那我们又该往何处去？我只是累了。”唐汐摇了摇头，没有上马车，慢慢地向前走，谢统缓缓地跟过去与他同行。
　　“你喜欢那个孩子？你该知道我们只关心主人演算出的结果，一个人的命，一万人的命，都只是一个算子。天衍者看这个世界的方式，与凡夫俗子怎么能相同？”
　　唐汐嗤笑一声，“什么凡夫俗子，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了？”
　　“舟平，你不要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方才用了幻术让那孩子离开。虽然主人不断演算也只能缩小人君的范围，不能确切演算出未来，可任谁都看得出来，祁国世子根本没有继承天命的能力。不得背弃主人，干扰天命，是天衍者的死条，你该知道你若再不回来，便是必死无疑。其实你能逃避主人那么久，主人以为你已经死了。不过，他还是命令所有的天衍者，如果能再见到你，还是要在杀死你之前，问你最后一句话。”
　　“想问什么？”唐汐转过一条巷子，长水河幽微的波光静静地流淌在秋夜里，雨丝越发绵软，无声地融入河流，又流向远方，犹如不断的轮回。
　　“想问你为什么。”
　　唐汐袖着手，望了河水很久，“有一天也是这个时候，我站在这条河边，看见对岸酒肆门口，许多人围着看胡姬跳胡旋舞，琵琶声声。几个顽童跟着起哄，酒肆里的酒客也大声喝彩，真是好不热闹。”
　　“每一年，每一天，这里不都是如此吗？”
　　“是啊，”唐汐轻声说，“可是你有多久没有坐进去一同喝酒说笑了？”
　　谢统没有回答。
　　“我说了，我只是累了。你说我保护了一枚弃子，或许吧。我知道我没有违抗主人的能力，也无意那么做。我心里清楚自己救不了那个孩子，我只是懒得再看见有人因为天衍者的选择而死去。你想杀我，就动手吧，我早就厌倦了。我想睡，想长眠，也已经很久了。”
　　风声静了一瞬，谢统微微扬起了一只手，又放下，“你知道我们做的没有错。”
　　唐汐没有回答。
　　“回来，你就不必死。生还是死，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你知道老主人有大智慧，不会记恨。”谢统说的有些干巴巴的，抬起头看向唐汐的眼里 “在凡夫俗子的眼里，我们是侍奉神的人，是最接近神的人，可是你太软弱了。”
　　“说什么神不神的，你们就没有想过凭什么可以支配别人的生死，强迫索要牺牲……”唐汐忽然发怒，猛地转头看向谢统，谢统全身一震，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唐汐也冷静了下来，自失地一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不会放过我，我也做好了领死的准备。”

　　谢统不再多话，唐汐隐隐怀疑他其实心里希望自己给他一个杀戮的理由。他听见谢统缓缓地后退，踩着河边的牛毛草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唐汐闭上了眼，这一瞬间的宁静被放大到无穷，听说人临死前会想到过去许多的事，如同那条时间的河流迅疾逆转。可他站在河边，只体会到一片空白，却是他一直渴望的难得的宁静。
　　长剑刺进他胸膛时的疼痛却超乎了他的预计，他终究还是簇起了眉。转瞬间想到谢统骨子里总是带着些许的残忍，即使那么长久的修行学习，也仅仅是压制掩盖了他的本性而已。碰到谢统而不是其他人，他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到了。能够嗜血，被允许杀人的时候，谢统一向很享受。所以他的剑没有刺中唐汐的心口，天衍者学习过庞杂的知识，也熟悉人体的构造，谢统甚至连刺入他身体的动作都很缓慢，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冰冷的金属徐徐斩破他的皮肤肌肉，即将切碎他骨骼的一瞬，他的心底掠过一丝恐惧，谢统在杀死他的过程中也许不会让他失去知觉，他将亲眼看到自己的鲜血从身体里涌出，亲耳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果然，谢统手中的剑在他的身体里微微一滞留又缓缓抽出。血从他身上的窟窿里流出来，他的愤怒涌起又落下，紧紧咬住牙，看到谢统第二剑刺来的位置，他冷笑了出来，谢统眼里闪烁不定的快意让他有了一丝后悔。他的手按在伤口处，温热的血沾满了他的手，他咳嗽了起来，疼痛让他想起那时候在沼泽里，叶青候看见他伤口时的焦急面孔，那样的怜惜恐惧。
　　他的身体一阵痉挛，抬起头看着谢统，“我的尸体……你会处理的吧。不要让那孩子看见尸体……他本来就以为我要走……看不见……他就会以为我今夜是走了的……”
　　谢统本来已经精心挑好了一个神经密集的部位，刺进去疼痛会更甚，闻言顿了顿手中的剑，“唐汐你怎么啰嗦的如同凡人一般了，看见你死了，他跟黎国的梁子会结的更甚，这一局会更好看清，本来我们更看好的不就是梁国韦淳么？”
　　“你……”唐汐说不出话来，他大口地吐息着最后的空气，“你……”
　　谢统脸上连得意之色都没有，他说完话就又专注在手里的剑上，剑锋刺进了他的身体，疼痛让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再想反抗已经晚了，谢统的第一剑已经准确地化解了他全身的力气。就在愤恨的一瞬，他恍惚的视线里出现了叶青候的脸，似乎是错觉，可是那张清冷小脸上特有的警觉压制着愤怒，比任何时候看得都清楚。他的精神力在衰落，谢统又在为着鲜血兴奋，所以谁也没感觉到叶青候已经近到了这样的地步，如同猛虎捕食，裹挟着巨大的杀机走到最后一步依然静得不发出任何声息。
　　“不要杀他……”他惊呼出口，却来不及阻挡。叶青候武士的刀法之快，不是他们这些天衍者的反应可以比拟的。他看见叶青候跃起，一刀从谢统背后挥出，迅疾的去势带着巨大的力道让刀笔直地自他的肩头砍下直劈至心脏，鲜血淋漓四溅。即便依仗着斩翼厚重的刀身，那劈斩骨骼的力量也可能会折断叶青候还有些纤细的胳膊。
　　明明还是一个孩子，却挥得出这样凶狠疯狂的刀法……唐汐的意识模糊了，但他记得他是曾看过这样的景象，那是叶裴寂最后的盛时。主人对叶氏半蛮子突然横空出世席卷中原至为不满，那也是他演算中少有的偏差，他决定要天衍者帮助孱弱不堪一击的皇族取胜。
　　那一年的战场上他在联军中，亲眼看着包围圈中的叶裴寂只带了一百名亲兵离开自己的军队，闪电般闯入联军阵地，在刚跟黎国骑兵接触之后突然折转，如同狂风一般直扑向已经看呆了的陈国步兵阵。盾牌在祁国骑兵铁蹄的冲锋下不堪一击，他从没见过在那样近的距离下，不依靠任何地势就可以发起如此猛烈的冲锋。他看着那个头发已经略有些花白的男人，举着叶青候的那把斩翼，直冲到陈国名将岑玄道的马前，狂吼着一刀爆斩，血溅如泼雾。刀锋之烈，震动三军，而他在敌阵中狂声悲吼，仿佛一头发疯的雄狮。为着的是岑玄道在对阵时，暗箭射死了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爱妻。听说那女人是蛮族进贡女子，一生长在马背上，从不肯在战场中离开丈夫。
　　那时唐汐在一架黎国的战车上看着，慢慢的有血涌进仿佛早已冷透僵硬的躯体，头晕目眩中看见叶裴寂举起青色的古刀嘶吼，远远被他抛在身后列阵的虎啸骑兵举起手中蛮族的弯刀应声吼叫，几万骑兵同时策动战马，在首领的召唤下无所畏惧地冲锋，如同一片大潮席卷而来，吞噬一切。那是唐汐第一次惨败，措手不及，甚至不愿抵挡，他不知道血性的英雄是这样冲杀的，他永远不会采用这种不计代价的方式获胜。
　　叶裴寂带着叶氏大半混着胡血的儿郎，带着祁地剩余的勇士回到了酷寒的北地，送出公主，高筑城墙。他并不缺乏智慧。主人没有命令继续进击，因为即使他再不想，天下的格局势力都已经被叶裴寂打乱了，这是第一次，战火不由主人点燃。

　　那些陈年的旧事，一件一件流转在他的梦里，都是别人的事，却又都跟他有关。耳朵边只有叶青候焦急呼唤的声音，“唐汐，唐汐，唐汐……”如同魔咒一般，不管他做什么梦，满世界都是叶青候念经。
　　唐汐不耐地挥出一巴掌，想推开他，不想挥出一声脆响，手掌触处温润柔软。唐汐缓慢张开眼，四周的陈设看起来已是叶青候的内室，那孩子就趴在他面前，神情错愕委屈。屋中燃着烛火，这一夜还未尽。
　　烛火下叶青候一边脸被打得通红，略有些暗愤的模样，可是看清他张开眼睛，立刻丢开被打了一嘴巴的屈辱愤恨，攥了唐汐的领口，又笑又叫，“唐汐你醒过来了。顾九同这个死人说你失血太多救不回来了，那几个死郎中还附和他。”几乎压着唐汐的伤口，幸亏他很快就从床榻上跳下来，“我去叫人再来给你把脉，重新开方子。”
　　“青候。”唐汐唤了一声，连忙伸出手要扯他的衣服，才抬起胳膊就发觉胳膊还是酸软。叶青候连忙回来，靠在他身边让他抓住，乐得简直无不可。一双眸子晶亮地盛满了鼓动人心的快意愉悦，连唐汐看了也忍不住笑了，“呆子，傻乐什么。不要叫他们过来，我自己说方子，你记下来叫人去煎药就是了，他们不一定如我。”
　　“你快说，我不用笔写也记得住。”叶青候忙忙点头，乐颠颠地说。
　　“不忙，我先问你，你把那个人怎样了。”
　　“杀了。”叶青候的眼神跳了一下，神情一变，脸上已经涌起恼怒，嘴里的话也短促坚硬。
　　“我知道。”唐汐闭了一会眼睛，“杀了他很麻烦。”
　　叶青候咬着牙不吭声，唐汐张开眼就看见他梗着不服气的模样，“有人瞧见你吗？”
　　“没有。”叶青候的眼神活络了一些，“尸体我让顾九同扔在河里，那一带也没有人。”
　　唐汐转头想说话，可是碰了叶青候的目光，他就只是微微动了动唇，似乎头晕眼花，闭上眼头歪进枕头深处，“算了。”
　　叶青候有的是话要问，憋了半天只是默默的挨着唐汐站着，过了良久伸出手轻轻在唐汐的额头摸摸，抚一抚唐汐乱了的散发。过了一会又去倒了杯水，不知道唐汐睡着了没有，小声问他想不想喝水，等了一会得不到回应，放下杯子又伸手敏捷小心地在唐汐的鼻子底下探了探。
　　结果听见唐汐笑了出声，热乎乎的呼吸喷在他的手指头上，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商量，“不然我还是叫郎中进来吧，我留了他们在外头等着的，万一过一会发烧了那可……”眼睛看见唐汐听烦的直皱眉，讪讪地收住口。没想到唐汐叹口气，手掌在床榻里侧拍了拍。
　　叶青候怔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唐汐的意思。他记得小时候他中午还在外边淘气，说什么不肯睡午觉，姑母赌气不理他。他自己在外边越玩越觉得孤单，跑进姑母的寝殿，绯色帐幔如明艳霞雾弥漫在床榻边。他怕姑母真的不要他了，小心翼翼地屏着呼吸偷看姑母午睡。姑母也是忽然笑出来，却又蹙眉，手掌在里面的床褥上拍拍，他立刻笑嘻嘻地爬过去被姑母搂在怀里，心肝宝贝似的抚摸拍哄。
　　“嘿。”他有些迟疑，却不好意思地笑开了。
　　直到唐汐说，“我的身体很好，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你过来躺一躺。”他这才一骨碌跳上床，迈过唐汐的身子，在自己床榻里面躺下。
　　床褥松软，唐汐新换的干净衣服透着淡淡的药香，已经闻不到血腥气。唐汐泛着一些青白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疼惜地轻轻抚摸，也没有话要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床顶遮蔽的帐幔，上面悬了一块玉璧，最早一缕晨曦漫上了窗棂，玉璧在晨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泓碧水缓缓流淌。他忽然疲惫舒心地叹了一口气，难得的满心欢愉。
　　“青候。”唐汐轻轻地摇了摇他的手，叶青候忍不住咧嘴笑出来，他听唐汐说话中气十足，像是当真无妨了。想不到他受那样重的伤，也能恢复得这么快，意外之喜让他突然展开手指绕住唐汐的，十指交扣，紧紧攥着。
　　“你还真是天生做响马的料子，杀人毁尸做的很是地道。不过，你怎么会来找我。”唐汐问他，“你那时候不是回去了么？”
　　叶青候像没听见似的，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氤氲着唐汐也看不清的雾气，一直过了很久，久到唐汐觉得扭着的脖子都酸了，叶青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唐汐干脆地闭上眼，打算要睡一觉。就听见叶青候带着七分委屈地说，“你何曾跟我说过那么好听的话？还跟我围炉听雨夜话？简直是扯淡！你要是无事会说这么好听的话给我听？当我真有那么好骗么？我是有一阵子脑子里晕乎乎的，可也很快就清醒了。”
　　唐汐微怔，张开琥珀色的眼睛，正好跟叶青候四目相对，那少年虎生生的大眼极有气势地瞪着他。他一笑，细看少年鼻梁挺直，薄唇红润润地带了一抹水色，面颊肌肤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细腻如玉，虽然面目轮廓被母族的美貌柔化了许多，可是眉目间的英气勃勃还是叫人一眼看得出是叶氏贵胄。如果神祗能够格外垂青他，给他一些时日，他会长成怎样的男人，唐汐已经依稀可以窥见。可是他心中却涌上久违的酸楚，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宫苑深处，紫藤萝瀑布一般地铺展，一个同样本该被长长的时光缓慢雕琢的少年手捧毒酒，在花下香案前跪拜祈愿，声音苦涩却有着一向的清朗——愿生生世世永不再生于帝王家。
　　“你看，就是这样。”叶青候轻轻地说，忽然伸出手抚摸着他的眉心。他回过神来怔怔地回望着叶青候，少年笑的难过，隐约有了些男人的苍凉，对他说，“从我见你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的面上总带着这样的死气。所以我知道你是要寻死的。从前那些人怎样折辱你，你都不在乎；谢统见你便有杀意，你也不在意。就像你说的，若是我们从不相见也就罢了，你不用看我将来身败横死，我也不用为你的心死而伤心。可总归我们是见了的，见了，就不一样了。我总要护着你。你放心好了，要是你真的伤心失望不想见这个繁华世界，外边又有谢统之流不肯放过你，那你就待在我的院子里，我不问你过去的事，也不迫你什么。我只陪你坐坐，看看月升日落。至于我自己的事，你说我的那些错处都是的，我进了青平城就知道这一生要出去太难了。可我总要奋力一搏的，若是真不行了，到那一天你要怎样就随你。那都是我看不见的事，也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唐汐怔忪着，跟叶青候贴着的掌心沁出一层密密的汗，发觉时忽然自嘲，自己活了多久了，竟然在忽然之间像少年人一样仓皇心跳。大约是岁月纵然悠悠而过，可过处尽是空白，让他不觉得自己还活着，也更忘了自己从没有叶青候那样轻纵骄狂的少年时候。叶青候也不要他回答，嘱咐他好生睡一觉，哪里不舒服就唤他。说完就往他身边凑，拉着他的手不放，肩头挨着肩头，还把一个带着薄汗的额头硬蹭在他的鬓边。
　　他想揶揄他，你不是说只陪我坐坐么？
　　到底没出口。一阵温暖的冲动，让他转头在熟睡的少年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唇轻琢在温软的肌肤，嗅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香。
　　叶青候噗嗤一声笑了，狡黠地抬起头来，唐汐略微退缩了一下，还想要躲避遮掩，叶青候却浑然不觉，反倒像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亲昵，抬头就凑近唐汐的面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礼尚往来地回吻在唐汐的唇边。亲完了心满意足，换了个姿势当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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