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不死

　　举行葬礼的世界殡仪馆在清晨就被反黑组里里外外地围了起来，主要的路口都布置了警车和大量巡逻的警员。
　　李子龙的遗像挂在灵堂正对大门的墙上，顶上用黄色纸花点缀的牌匾上写着“浩气长存”四个.字。灵堂两旁摆满了各路□□人物送的花圈和挽联，中间是堆积成山的纸扎汽车、纸扎奴仆、纸扎大屋，等待一会儿随李子龙的遗体火化。
　　遗像上的李子龙比他的实际年龄起码年轻了十岁。梳着“蛋挞”头，戴着金边眼镜，穿着黑色西装，面目甚至是有些清秀的。
　　本地□□的传统，入了行第一年要先去照相的，由帮里相熟的兄弟介绍去老街的一间照相馆，打扮得齐齐整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最好的西装，坐在老师傅面前，等待那“咔嚓”的一声。
　　出来混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不知道哪一天就要横死街头，被斩得面目全非的也不在少数，因此要提前备下照片，也算给家人留下一点念想。
　　梁彪在登记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阿Sam指挥两个小弟从车上搬下了花圈，中间一个大大的奠字，两旁的挽联写着“生为人杰，死做鬼雄”，落款是“梁发敬挽”。

　　梁彪在灵前低头敬了香。
　　他对立在一旁的李子龙太太说了一声“节哀”，她却像没有听到一样，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李子龙的老婆是个皮肤苍白，个子娇小的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裙，右臂缠着白花。也许是这些日子伤心得太狠，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李子龙做事虽然霸道，跟老婆感情却很好，传言两人从小在一条街上长大，他太太中学去读了女校，李子龙每天带人在校门口等她放学。李子龙小学毕业，太太却是大学生，她的家里反对她跟古惑仔走得近，为了嫁给李子龙，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家里断绝了所有关系。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叫了一声“大嫂”，伸手在她胳膊上扶了一把，她却仿佛没有知觉一样。
　　梁彪认识这个男人，是李子龙最信任的左右手，叫做大飞。
　　大飞虽然手扶着大嫂，眼睛却在观察着梁彪。他理着平头，眼睛细长，从左边太阳穴到耳朵有一道鲜红长疤。梁彪总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些锋利的东西，不及细看，大飞却先一步挪开视线去招呼下一位上香的客人。
　　李子龙的一众门徒们穿着整齐的黑西装打着黑领带来为大佬送别，个个红着眼眶，神情肃穆。
　　大飞和每一位兄弟握手拥抱，低语两句互相安慰。
　　每一个门徒都用不善的眼神打量着梁彪和其他客人。

　　李子龙的棺木被钉上钉子，由六位门徒抬起来扛到一部殡仪车里，打算在火化前载着李子龙的遗体到西区的地盘上做最后一次巡视。
　　做水陆道场的道士一边念经，一边往空中抛洒纸钱。
　　一位门徒抱着一颗西瓜站在灵柩前，按照□□规矩，将西瓜摔碎在灵前意指放下恩怨。
　　李子龙的女人突然尖叫起来，她冲过去抢走了西瓜，哭喊道：“不准扔，我不准你们扔。”
　　大飞试着拉住她：“大嫂，你别这样，你这样大哥也没法安息的。”
　　女人哭叫起来：“阿龙他死不瞑目啊，他死不瞑目啊！你们还没有给他报仇啊！我不要放下恩怨，我不要他安息，我要他回来！他化作厉鬼也好，我要他回来！”
　　在上百□□聚集的会场，无人说话，只有她的声音一直响彻天地。
　　有李子龙的门徒红了眼眶，默默扭过头去。
　　女人抓住大飞的手，哭道：“大飞，你帮你大佬报仇啊，你帮你大佬报仇啊。”
　　大飞静默一会儿，沉声道：“大嫂你放心。”
　　殡仪车的门被关上，引擎发动。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大佬走好”，然后穿着黑西装的□□们一排排地深深地弯下腰去，如同黑色的波浪，直到殡仪车远去。

　　这个下午，梁彪跟朋友借了一辆黑色的旧车。他避开所有人，把车停到学校附近的街边，熄掉引擎。
　　还未到放学时间，梁彪摇下车窗，点起一支烟，一个人默默地吸着。
　　街边有人推着车子在叫卖着水果。商铺的门开着，只是顾客稀少，有店主拿把椅子坐在店门口打着扇，等待着放学的学生们来光顾生意。
　　在高大茂盛的凤凰树下，有一只书包被隔墙扔了出来，又一只书包被扔了出来，然后有两个松松垮垮地穿着校服的男生翻墙而过，在嬉笑声中捡起书包跑远了。
　　有风吹过，斑驳的树影一阵乱晃。树影像水一样从梁彪的下半张脸上流过。
　　梁彪一支一支地吸烟。
　　铃声远远地响起，过不多久，有穿着校服的女生背着书包匆匆走出大门。
　　梁彪把烟掐灭扔掉，摇上了车窗。
　　放学的学生如汹涌的潮水一样涌出校门，街区一瞬间充满了别样的生命力。
　　梁彪沉默地等待着。
　　学生慢慢变得稀疏，然后他看到陈锦添单肩背着书包走出了校门。
　　梁彪坐直了身体。
　　他看着陈锦添笑着跟同学道别。
　　一辆机车在他身边停下，是光头载着玫瑰，光头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陈锦添温和地答了，玫瑰也接了话，陈锦添只是笑笑摇摇头。
　　机车掉转头开走了。
　　陈锦添调整了一下书包带子。他慢慢地向梁彪的方向走来。
　　梁彪抓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看着他。他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雪白的颈，看着他行走的姿态。
　　陈锦添从他的车窗旁走过。梁彪把手放在贴了黑色薄膜的车窗上，像抚摸过他的脸。
　　陈锦添感觉到什么，微微侧过头，但是车窗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他又转头行路。
　　梁彪一直看着他远去。他又点起一支烟，摇下车窗，两三口狠狠吸完，静默一阵，他发动引擎，向着相反的方向开去。

　　客厅墙上的挂钟走到了十点。挂钟旁的食品公司送的日历还停留在两个月前的日子，纸面上微微地落了一层薄灰。
　　月光从狭小的客厅窗户外透进来，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繁茂的叶子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影。
　　“嘎吱”一声，娟姐推开了她卧室的门走出来。地上有一条光撕裂了黑暗，很快地扩大又随着闭门的动作收缩成了一束。
　　娟姐走到儿子的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她没等到里面人回答就推门进去。
　　陈锦添从桌前侧过身看着妈妈。
　　娟姐笑笑，拍了拍手里的布包裹：“我给阿彪的衣服做好了，你明天去学校帮我带给他。”
　　陈锦添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笔，过了一会儿道：“他已经退学了。”
　　他又回头伏案去写功课。
　　娟姐有些吃惊：“怎么退学了？”
　　陈锦添顿一顿，头也不回道：“去混□□了。”
　　娟姐“啊”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惋惜道：“明明长得这么好……”想了想，接了一句：“可惜了，这些衣服我拿去改改吧。”
　　她正要帮儿子关上门，陈锦添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他起身走到门前，把包裹从妈妈手里接过来：“先给我吧。”
　　他当着娟姐的面合上门。
　　他走到床边坐下，一点一点解开了青色的布包裹。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四件衬衫，两件长袖，两件短袖。
　　陈锦添把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抖开来端详一阵。
　　他站起来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只留一件背心，腰肢处很是消瘦。
　　他把衬衫套头穿在自己身上。衬衫有些大，两只袖子长出去一截，下摆已经到他的大腿中部。
　　陈锦添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柜门的内侧镶着一面镜子，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衬衫的肩膀处垮塌着，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他理了理领口和衣袖，小心地抚平衬衫上的褶皱。
　　他对着镜子看了许久，突然猛地合上了柜门。
　　他像喘不过来气一样扶着柜门弯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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