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岛

　　早上醒来的时候，袁舟发现自己的感冒加重了。

　　迷迷糊糊的抓过闹钟看了一眼，他猛然惊醒，赶紧起床洗漱收拾，做好三顿饭的量，袁舟把饭菜用纱罩盖上，对老妈重复叮嘱几句话，就开门跑了出去，人都下到三楼了，他又想起什么，转身三步并两步的跑回家，拿出两粒阿司匹林就着凉水咽下去，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兼职地点。

　　忙了一天后，下午7点下班，他坐在回家的公交上，在经过梦幻乐园时，他想了想还是下车了，然后他再次找到那天面试的经理汪朝阳，在他的坚持下，汪朝阳抽空又对他进行了一场面试，令他意外的是，袁舟的表现还算可以，虽然仍旧尬，但已经进步了不少。

　　汪朝阳带他熟悉了一下他明天上岗时所在的工作环境，说：“虽然这小丑得化妆，但底子要是不行也白搭，你要知道，你这是多亏了你自己的长相啊，你爸妈肯定长得很好看，才能把你生得这么好看。”

　　袁舟脚步顿了一下，汪朝阳喊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撑起笑容跟上他。

　　他的生活逐渐走上正轨，只不过要比以往更有压力，毕竟他还欠着张贤国三万块没给。

　　张贤国在电话里说：“你看你，我就说不着急嘛，你放心，这事儿你阿姨也知道，她嘛都是百分之百支持我的，所以孩子你别有什么负担，这有什么对吧，梦幻乐园前几天我还带我家姑娘去玩呢，可能不摊你的班，就没见着你，你自己兼职啊什么的都别太累着自己，尽力而为知道吧。”

　　袁舟知道张贤国热情，但没想到张贤国竟然这么热情，这让他心中一暖，也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嗯，我知道了，谢谢张叔。”

　　“你也跟我说谢，昨天费费还给我打电话了，你说说我出动去找你妈妈就是在做自己的工作，那小子也非得跟我客气的说谢谢，还给我送了麦冬茶和人参，让我戒烟养肺，你俩这点可真是像。对了小舟，你学习怎么样？”

　　袁舟化着小丑妆穿着小丑服，他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一边花坛逗猫玩的老妈，又低下头来回走着，踢开一块石头，回答：“还行。”

　　其实不算还行，应该算很不错。虽然袁舟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兼职和照顾老妈占据，但他是个天生就适合学习的人，但也不是开了金手指的那种，他会在考试前一两周投入到复习中，即便是兼职时，只要有空闲就会拿书出来背，每天还要坚持刷题，考试前一周他就彻底进入全身心复习状态，不能请假的兼职就不做，正常发挥的话，在班级排名前三，年级前十。

　　但袁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高考，家里的吃穿用度都要花钱，更何况老妈的康复治疗费都需要大笔的钱，可他已经没多少存款了，而且现在还要还张贤国的三万块，他其实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这时，张贤国爽朗的声音传来：“谦虚！不过正好，你和费费反正也都认识，他那小子就是皮，他小时候我跟他爸关系铁，就经常去他家，那时候他就皮，但他还是认学的，就是脑子不太行，学习能力差，你呢就带着费费你两人呢就好好学习，认真考学，以后长大了能为建设国家出一份力，我老张就知足，我就高兴哈哈哈哈！”

　　又聊了一会儿后，张贤国说：“哎对了，这几天我正好有空，把费费叫上，叔带你们吃顿好的去。”

　　袁舟愣了一下，然后坐在花坛边缘，看着前面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地砖，说：“张叔，对不起，我不能去，因为我白天兼职结束后还要赶晚上的兼职，所以……”

　　“这样啊，行，孩子，但你得记住，不要着急知道吗？你才年少正当年，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里绝对不是终点，这里才是你的起点，奔跑吧孩子，往前走，别回头，悲伤很痛苦，但它很短暂，只要你努力，幸福总会来敲门。”

　　8月中旬，天气温度达到四季中的顶点，袁舟仍旧忙碌奔波于兼职中，虽然这样的生活他早就习惯了，但在梦幻乐园中做小丑是他觉得最难的一件事。

　　他每天要站在中心喷泉旁或某个剧院门口，接受游客的合照邀请，而他必须要模仿小丑做出最夸张的动作，脸上的笑容也要最夸张，他的工作之一就是负责让游客们高兴。

　　每次工作结束后，他的脸都会僵硬和酸痛，面部抽筋好多次，他常常会有种被撕裂嘴角的痛感。

　　“哥哥喝水。”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抱着一瓶矿泉水走过来，递给他。

　　袁舟记得半小时前他曾抱着她一起合过照，他手里拿着很多气球，蹲下去，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接过了矿泉水。

　　“谢谢，”他拿了一个米奇头气球递给她，说：“这个送给你。”

　　“谢谢大哥哥！”小女孩爽朗的笑着，拿着卡通气球跑开了。

　　袁舟低头看着手里的矿泉水。事实上经常有一两个小孩子送给他矿泉水，有时候还会有遮阳帽和迷你的电风扇等等，刚开始他以为是小朋友心地善良，但后来他发觉不对劲，就猜是不是有人故意的。

　　他猜那个人会不会是高费。所以他会关注周围经过的人，或坐着或站着的，但并没有见到他，后来问了个小孩才知道，原来是有个暗恋他的姑娘，是个大学生，在附近的师范大学读大一，没课的时候就来梦幻乐园，远远的躲着看他，每次来都会请小朋友帮忙送水送解暑的东西。

　　袁舟嘲讽自己太自作多情。那天从天台上离开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收拾好情绪了，但那晚他失眠到凌晨4点才睡着，之后的日子里，他还是会时不时的想起他，时常会陷入游神的状态里，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笑。

　　今天是梦幻乐园举行的“给陌生人一个拥抱”活动。他只需要站着，有游客过来时，给他或她一个拥抱，刚开始他是拒绝的，女生还好，他对同性间过于亲密的接触有潜意识的抵触心理，他怕自己受不了会当场呕吐，但汪朝阳告诉他今天这场活动会给他加一倍工资，袁舟咬咬牙，连吃好几粒缓解胃疼的药，试了几次，刚开始的不适应慢慢好转。

　　有的人会在拥抱的时候跟他说两句话，大部分都是“辛苦了，谢谢。”，也有跟他诉苦的，甚至还有女孩来搭讪的，光是一上午就接受拥抱上百次，他手臂抱的发酸，垂下来的时候感觉有千斤重，后来麻木的快要失去知觉。

　　到了下午阳光没那么热辣的时候，排队要拥抱的人越来越多。袁舟一直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用小丑的标准微笑，敞开拥抱，最后跟对方说一句：“祝您愉快的度过每一天。”然后送给对方一个气球。

　　送走一个上班族，接下来是一个女生，她后面排着一个高高的低着头的人，再往后就没人了。

　　女生个头不高，留着可爱的波波头，看着像初中生。她抱着系着小兔子挂坠的手机放胸前，害羞的走到他面前。

　　袁舟第N次咧开嘴，露出标准的小丑微笑，然后打开手臂，弯下腰抱住她。

　　女生缩在他怀里，鼓起勇气伸手环住他的背，埋头在他胸口时，袁舟都能感觉到她紧张的呼吸。

　　五秒过去，拥抱时间到，袁舟重复台词道：“祝您愉快的度过每一天。”

　　然而他刚要松开怀抱，女生却更用力的抱住他，小声说：“那个……你有女朋友吗？”

　　袁舟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了，每次听到类似的，他都统一冷酷无情的回答：“我不要女朋友。”

　　女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很可惜，然后咬着唇跑走了，连赠送的气球都没拿。

　　他目送女生跑走的背影，刚转过头，他就被人一把抱住了，因为太突然，他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

　　袁舟愣住了，以往都是他伸出手臂，别人才会迎上来，这么主动的游客，是第一个。

　　首先，这是个男性。他比袁舟高一点，袁舟177cm，这人大概有180以上。袁舟在有限的视线范围内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他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和棒球帽。

　　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柔和的清香，应该是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有些熟悉。

　　袁舟迟疑片刻，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环上他的背，轻轻地拍了拍。这个人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抱的很用力，用力到袁舟甚至都能清楚感觉到对方胸腔里的心脏在有力的跳动。

　　对方有个匀称精瘦的身材，抱起来很有安全感，很温暖。

　　他吃的胃疼药药效快过了，额头上开始渗出密密的汗珠，他咬牙忍着如刀绞的胃疼，不由得收紧了手臂，祈祷五秒快结束。

　　……四、五……

　　终于结束了！他松了口气，松开手臂，说：“祝您愉快的度过每一天。”

　　谁知对方却没想松开，反而更用力的抱住他的腰。

　　操。

　　袁舟差点忍不住骂出声。他歪了歪头，眼睛瞟的酸痛，却只能看见对方棒球帽下露出的碎发以及因为低下头而从衣领里露出的一截脖子，很白皙，皮肤下的颈椎骨头微微凸起。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推了推他。

　　“你……要男朋友吗？”熟悉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袁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迟疑地喊道：“高费？”

　　抱着他腰的手臂又紧了紧。

　　袁舟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蹙眉说：“你刚才说什么？”

　　“开玩笑的，最后一次。”高费将脸埋在袁舟的肩窝，吸了吸，说：“就再5秒。”

　　袁舟垂下手臂，冷声说：“松开。”

　　高费依然紧抱着他，低声说：“真的是最后一次。”

　　袁舟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刚曲起手臂要打向高费的肚子，箍在腰上的力量一松，他的身前空了，原本紧贴身体的温热瞬间离他远去。

　　他抬头，看见的是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高费，在他的帽子上，架着一只金丝眼镜，金属质地的镜框在细碎的阳光下发着光。

　　高费双手揣着口袋，凝视着他。

　　袁舟从恍惚的思绪中回神，张口要说话，高费的手忽然擦着他的脸向后伸去，袁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拍开他的手，很用力，声音很大，他的手都在发麻。

　　高费看了眼自己通红的手腕，眼神暗淡下去，低下头，似乎在叹气，无奈地说：“我连气球也不配拥有么？”

　　袁舟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拿自己身后的气球。

　　他有些慌乱的说：“……对不起。”

　　他背过手在后背摸索，手指胡乱一抓，随便取了一个气球给他，高费接过来，抬头一看，是一只很可爱的熊猫头气球。

　　他想起04年在四川出生的熊猫圆圆，和袁舟名字的第一个字一个音，不知道袁舟的小名叫什么，会不会也叫圆圆？

　　他摇摇头，笑容酸涩。

　　高费最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拿着熊猫气球转过身，高挑的身影扎入人群中，很快消失了踪迹。

　　袁舟揉着酸疼的胃，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很久都没有收回视线。

　　高费看他的眼神，和初中那次离开时的不一样，就像，是真的来跟他告别一样。

　　他的心忽然觉得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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