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针

　　陵州市关押监狱。
　　狱警例行查房。巡查狱警是个实习生，被警局下派来看守所实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在一个个犯人前走过时心里发憷，不敢与他们有过多的眼神交流，简单登记了每个人的名册记录在案就走了。
　　监狱抬头不见阳光的颓废生活磨平了每一个罪犯的棱角，或穷凶极恶或为非作歹的亡命之徒在这里都耍不了威风。
　　小狱警低声哼歌给自己壮胆，一边咒骂着把自己调来这儿实习的顶头上司。今天放饭之前还剩最后一个犯人没登记，狱警向监狱深处走去，据她上司说，这个犯人是唯一一个坐享单人“豪华”监狱的女囚犯。
　　“罪名杀人，判处无期。”
　　她手里的报告写着至今还无人来探望过她。
　　“可怜啊。”
　　狱警晃着手里的钥匙踱去那个特殊单人监狱套房。位于看守所四通八达地形的最里面。这个女囚犯坐牢之前地位肯定非富即贵，不然也不会享受这种待遇。小狱警带着满脑袋的“到底什么人”来到了门前。
　　再豪华的监狱也是监狱，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就如同鸟儿折了双翅，日子定然不好过。这个女囚犯已经被关押了七年，换做谁七年都是不少时间，她却能做到不哭不闹不上吊，反而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当年来报案是她的丈夫，两人自从女方入狱以来就终止了婚恋关系，由男方独自抚养他们的孩子。
　　这个囚犯生平事迹太多了，小狱警在门前翻看半天也没看完。终于放弃了继续探寻，站在门口象征性地说：“起来登记。”
　　蜷缩在床脚的女人听到声音便坐起来，稍整衣衫，扎起柔顺的长发。一双皓眸清若寒潭。完全不像个上了岁数且坐了七年牢的女人，倒像个自信满满的大家闺秀。
　　“呃...名字。”
　　与她相比小狱警无地自容，她美丽，自己糙得跟个汉子一样，大学毕业工作至今还没有怎么保养过皮肤，手一摸自己都嫌弃。这个女人皮肤过分的好，狱警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偷偷用了什么大滋大补的护肤品。
　　“换人啦。”
　　和她的长相不相符，声音就显得苍老多了。刚开口时粗犷的声线把小狱警整蒙圈了。
　　“名字。”小狱警飞快理好心情问。
　　“许曼文。”她答。
　　狱警把照片放到跟前和许曼文做了对比，确认是同一人后记录。今天任务完成，可以去跟上司报告提早下班了。
　　“谢谢配合。”狱警走两步回头说。
　　“您等等。”隔着铁栅栏的女人轻声叫她。
　　“还有事吗？”小狱警又走回来，和她隔着铁门互相张望。
　　“最近，有什么人来看我吗？”她似是不太确定，纠结着开口道。
　　小狱警看过了登记在案的探监报告，并没有人预约来看望她。但她不想就这么说出来打击别人，于是说：“要是有的话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哦，谢谢。”
　　那就是没有了。
　　狱警走远了，灰暗的监狱再度陷入沉默。隔着的监狱有几个犯人伸出头来，对着狱警走的方向在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她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七年。
　　或许有人想来看她的。她这么安慰自己道。也许她的儿子想来看她，只是被各种不可抗力的因素阻止了。
　　丁玖...
　　妈妈真的想你了。

　　罪恶，死亡，怨恨，报复...
　　这些名词看似遥远却近在咫尺。丁玖没有办法遗忘创伤。在那个暗自躲着的桌底目睹了人世间最深恶痛绝的罪恶。一张溅满血的白床单，三个面露惊惧的年轻男女，一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这些场景在七年里成了丁玖摆脱不掉的梦魇。他无法去怨恨谁，无法去原谅谁。所以最后归咎于为何自己要目睹这一切。他要是那天没有回家，或许事情还存在一线转机。
　　手起刀落的是至亲，倒在血泊里的是别人的女儿。她母亲现在每天都带着寻人启事在附近的小区里游走，有人说她疯了，但丁玖知道，她只是思念成疾。自己又何尝不想妈妈。他明白所有人的不易和心结，唯看不懂丁典乐。
　　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跨越七年光阴，丁玖从桌底站起来，无视身旁三个大人快要模糊不清的脸。在地上捡起那把水果刀，伸长胳膊毫不犹豫刺进了丁典乐的身体。
　　“啊！”
　　噩梦...
　　又是噩梦...
　　枕边湿了一大片，全是头发上滴下来的汗水。打湿了睡衣前襟，丁玖感觉到燥热，解开睡衣纽扣，雪白肌理暴露无遗，胸口有规律的上下起伏。心情跟着胸口摆动频率一上一下，纠结扭曲到极点。
　　今天周六，11月25号。
　　那件事情过去整七年的日子。
　　丁玖躺在床上大喘气，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他梦到自己杀了丁典乐。
　　他起床冲了把脸，花了半个小时清醒神志。再看看表，快要九点了。
　　丁玖忽的想起来自己昨天答应周修杰当他家教来着，那周六日必定是最好的时间。说不定马上他的电话就要...
　　“我只想做你的太阳，你的太阳，在你的心里啊...”
　　果然。
　　“喂？”丁玖接起来。
　　“丁老师，你准备好了没？”周修杰的语气很欢脱，看样子很迫不及待了。丁玖捂住麦克风深吸一口气，用跟平常相差无几的语气说：“几点钟？”
　　“随时都行。我妈说我的试卷全是提升空间，想怎么补分都行，当我家教你赚大发了。”
　　“呵，”丁玖没什么气力道：“那你们家打算给我开多少钱的工资？”
　　“任君定夺。”
　　“不黑你的。管我一顿饭就行。”
　　“成。我跟我爸妈说了你的事迹，现在你在他们心里快赶上我这个亲生的了。一会儿来我家把自己收拾好看点啊。”
　　“啊？你爸妈都在家呀。”丁玖蒙了，说好的留守儿童呢？
　　“本来不在，昨天突然回来了。工作忙完了总要回家待会儿。他们听说我期中考试全班倒一差点杀了我，幸好我及时把你搬出来。你要是不来他们肯定以为我撒谎，记得一定来拯救我啊。”
　　“我恐怕要晚点到。你先把课程整理一下，我去了直接开始给你讲。笔记和讲义都要有。”
　　“知道啦。这么多事儿，你怎么比老师还麻烦。”
　　“我现在就是你老师，记得该称呼。”
　　“是，丁老师。”
　　丁玖挂了电话，心情也随之变好。
　　他除了周修凯外再没见过周修杰其他家人，突然要把他介绍给周修杰父母，心里还怪紧张的。若是都和周修杰一样的个性倒还好，最怕他们是古板不好相处的。丁玖不擅长应付长辈，连叫人都仅限于“叔叔，阿姨”这两个称呼。
　　“叔叔阿姨好。”
　　丁玖去卫生间的镜子面前想演练一下，可开口就被自己吓怕了。这样跟人打招呼会被嫌弃吧。
　　“叔叔阿姨，今天来呢，是给修杰辅导...靠！不行啊！”
　　“叔叔阿姨，祝您二老身体康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
　　“靠靠靠！！”
　　有时候周修杰那种个性挺管用的。至少不会像丁玖现在这样怯场。
　　要不买点东西带去？
　　不行，太另类了，我还是个学生。
　　要不进门什么都别说直接去找周修杰？
　　不行，太没礼貌。
　　......
　　纠结良久。丁玖总算在午饭前出门，如周修杰所说，穿了一套最休闲最运动范的套装。出门后给周修杰发了信息询问他家里地址。
　　“还在郊区。”
　　南阳路尽头的别墅林。整座城市最有名的绿化带就在那儿。有钱人霍霍的天堂。
　　丁玖本想拦辆出租过去，但查了手机导航发现有直达的公交。便改乘公交。昨晚睡眠质量挺高，在车上一个多小时也没犯困，倒是坐他旁边的小姑娘三次倒在他肩上。
　　到了地方他给周修杰发定位。
　　两分钟后丁玖就在别墅林中心花园前看到了穿着睡衣和皮裤一脸没睡醒的周修杰。
　　“......”
　　“......”
　　两个人看见对方后都是一愣。随后没来由的笑意在二人中间弥漫。
　　“哈哈哈,这就是你挑的衣服？”
　　“这就是你的接客方式？”
　　睡衣配皮裤，赛过维密秀。
　　骚包。
　　周修杰带着丁玖回家，穿过横七竖八的鹅卵石小路。别墅的绿化做的比市区好太多，空气也更清新。这个别墅林开发还不足两年，能买得起这里的房子，周修杰家底很殷实啊。
　　“到家咯。”周修杰开门领着丁玖进去。
　　本来还有些小小紧张，但周修杰在他身边就没那么多顾虑。或许是他天生有种神奇的魔力能让身边的人感到安心。
　　他俩一进门就能看到周修杰父母坐在昂贵的even沙发上凝视进门的二人。
　　周修杰拉着丁玖走过去说：“爸，妈，这就是丁玖。”
　　“叔叔阿姨好。”丁玖鞠躬道。
　　“别那么客气。我们还要谢谢你愿意帮忙辅导小杰功课。”周母笑着说。
　　“应该的，应该的。”
　　丁玖少有跟长辈交往，说了两句话就没词儿了，不断给周修杰使眼色让他救场，周修杰秒懂，跟爸妈说：“那我们去学习了，饭好了记得叫我们，玖儿，走。回我房间。”
　　然后丁玖被一个后面尾巴摇啊摇的大尾巴狼叼走了。
　　“找个孩子来辅导功课靠谱吗？”周修志不太放心两个孩子，毕竟周修杰自制力那么差，万一在房间里就知道玩怎么办。
　　“你就是不相信儿子。怪不得他都不愿意搭理你。你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自我。你得改改，儿子现在找家教说明他已经开始学好了，你就不能信他一回吗？”
　　“行行行，我信。我信成了吧。赶紧弄饭去，饿死我了。”
　　“起来帮忙！一回家就往这儿一躺！”
　　“好，好。你是老大，听你的。”

　　丁玖被周修杰带去二楼走道第一件屋子，房门口挂着一个帆船的平面图。
　　“哇哦。”丁玖刚进去就忍不住惊叹。房屋色调淡蓝色，门口放着个滑板。三米的大床横跨半个房间，一个连接天花板的桌柜一体的大书架映入眼帘，上面摆放的书多半都是教科书，少有一两本漫画，还都是很多年前流行的。放在最上面“俯瞰群雄”的一本《百年孤独》都积灰了。
　　书架底下放着他的轮滑鞋还有一些杂物。
　　总体看上去房间很干净。周修杰自己不修边幅的，对自己的房间倒还挺关照。或许也是因为今天丁玖要来才临时打扫了一下。
　　“你房间不错啊。”丁玖夸道。
　　周修杰颇感自豪，看来及时整理“耗子窝”还是有点用处的。丁玖刚才夸他了。
　　“开始复习吧。就一个椅子啊。”房间里貌似没有第二把椅子。
　　周修杰的专用座椅还是不知道从哪个网站上淘来的电竞椅，坐不下两个人，丁玖勉为其难站着授课。周修杰把丁老师让准备的东西全扑在桌面上，万紫千红一片绿，各种花样都有。
　　之前丁玖看过他的卷子，最大的问题就是数学。
　　“扎实基础才能循序渐进做难题。”丁玖把课本摊开，从自己包里拿出笔记本，摊在桌上。他称之为“制胜宝典”。昨晚他特地为周修杰整理了一套通俗易懂的学习公式。
　　丁玖写的一手好字，和周修杰狗爬的笔迹不一样。周修杰越来越觉得他跟丁玖隔着一条万丈鸿沟。
　　“数学公式是基础。运用是根本，我看了你做的题，你公式运用完全乱套了。牛头不对马嘴，怪不得连第一问都做不出来。”
　　“别训了，我已经让爹妈训过了。那你说要怎么办？”
　　“背公式，多练题。我给你带了一本习题册。背完公式做习题，我给你批改。”
　　“......好。”
　　最烦做题了！！！
　　房间里温度正合适，空调微风撩动周修杰鬓间短发，他在丁玖说完了任务之后就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了。丁玖坐在书桌后头的床上静静注视着周修杰。他安静下来投入一件事情的严肃样子还挺帅。
　　丁玖抬起双膝撑着胳膊，看得入了神。周修杰这样的人，应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条件下长大的吧，总是一副没心没肺问天独大的欠扁样。个人风格这么突出，怪不得在学校里到处得罪人。也就丁玖这样的好脾气才受得了。第一次见就被他的校牌打中，现在想想后背还疼着呢。两个多月就成了他的家教贴身监护。什么奇奇怪怪的孽缘...
　　“背完了。丁老师，需要我背给你听吗？”周修杰突然转过来，和眼冒粉红泡泡的丁玖撞个正着，丁玖来不及收回目光，就和他这么面对面看着。氛围恰似古代圆房之际。
　　“你看啥呢？”周修杰问。
　　“咳咳，”丁玖起身走到桌面，尴尬道：“没什么。背完了就做题，喏。”
　　丁玖把一本比板砖厚的习题扔桌上——高中数学基础1000练。
　　周修杰魔怔了一般没有理会“板砖”，继续追问：“你刚在看我吗？”
　　丁玖宛如偷吃的孩子被抓了现行，眼神四处游走找不到落点，只能在眼眶里乱转。
　　周修杰看懂了——他现在很慌。
　　“做题去...”
　　“不着急。”周修杰一个猛冲向前把丁玖扑到在床，丁玖措不及防，全身剧烈抽搐起来，两只手四处乱抓要推开周修杰，周修杰用力抓紧丁玖手腕，丁玖细腻嫩滑的脸和周修杰越发逼近，丁玖下意识闭眼。周修杰好笑地说：“你这表情是要就义吗？”
　　丁玖听到声音睁眼，眼底期待的神色彻底击垮了周修杰最后一道防线。
　　少年的世界里不存在磨磨唧唧，讲究快刀斩乱麻。周修杰心里不知名为何物的烈火被点燃，他在欲望的驱使下吻了丁玖。
　　短暂的，恍如隔世的轻轻一下。
　　两个少年从混乱中回过神来时，嘴角都挂着喜悦和慌乱，非要排序的话，喜悦大于慌乱。
　　“我...”周修杰想说什么，被丁玖竖食指抵在双唇间生咽了回去。
　　“呼...呼...”丁玖不比周修杰淡定多少，甚至更慌乱，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听见周修杰说话，他需要时间理一理刚才一瞬间发生的事。
　　从床上站起来时头很晕。
　　被亲了...被周修杰亲了...亲了嘴...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为什么感觉还不错...
　　靠！老子的节操让狗吃了吗！
　　“做题。”丁玖恢复过来说。
　　“哦...好。”
　　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做题。为什么丁玖嘴唇触感那么软，像果冻一样，真后悔没咬一口。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周修杰说：“你先说。”
　　丁玖干咳一声，说：“不许告诉别人。”
　　“放心。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因为我也是当事人。
　　“那啥。”周修杰抓抓一头黄毛，一脸认真道：“滋味儿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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