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骨之越罗

作者:顾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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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周蝴蝶


      阿罗睁眼,听得外面是细细密密一场秋雨。奶娘正在灯下做针线。阿罗打了个呵欠,觉得颈边有什么物事凉丝丝的,伸手一摸是那对珠子。她把两个珠儿举起来,对着灯光看。珠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她揉揉眼,珠里的黑影越变越大,不断地扭曲变化着,好像是个人,又好像是扑闪翅膀的蝴蝶。
      奶娘见她醒了,放下活计,把她的手塞进被窝里:“长安可不比岭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莫要冻着。再乖乖合眼,一会就睡着啦。”阿罗道:“奶娘我渴。”奶娘拿起桌上的茶壶茶杯倒了一点子递给她:“凉水不要多喝。”阿罗喝完茶水,正要缩回被窝,忽听得窗棂上有人轻叩了几下。“什么声音?”奶娘道:“风吹呢。”“有人,真的有人!”阿罗把被头一掀一跃下地,冲到窗前,用力把窗打开。
      “陆先生!”阿罗大叫一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陆如翩微笑着站在窗外,漆黑的发丝上沾着细小的雨滴。
      奶娘惊讶地说:“陆先生,你怎么来了?”
      他笑道:“我来接小姐呀!”
      “先生,我哥的功课不要紧么?”
      “没事,”他摇摇头,“我吩咐他抄写《史记》了。”
      阿罗伸过手去,叫道:“陆先生,快进来!”
      陆如翩一笑,拉住她的小手一跃而入。
      “先生先生!”阿罗拉着他又跳又蹦,“你知道吗?长安城里真好玩!我看见会唱歌的绿宝石铜鸟儿,乌银丝掐的蛐蛐——须子还一动一动的呢!有个老爷爷还想卖给我一只蜂子——是真的会飞呢!小小的,金子做的,不知安了什么机括,上了发条就会绕着人嗡嗡地飞!还有西市那绿眼睛的胡姬,头发就跟打成丝线的金子一样,身上挂着那么多钻石啦,珊瑚啦,猫儿眼啦,跳起舞来转得像彩色的旋风!……”
      陆如翩见她只穿着月白茧绸的小衣小褂,光脚站在地下,便俯身将她抱起,走到床边放下。
      “这下可好,”奶娘苦笑道,“这一闹腾,不知什么时辰才能让她睡下。”
      阿罗抓住陆如翩替她盖被子的手:“先生先生,你听我说嘛!奶娘也看到了不是?她卖的那些酒不是鲜红鲜红的,就是碧绿碧绿的,还有一种是亮闪闪的蜜色。那里喝酒的男人说那小娘子的酒是穿肠毒药,可是毒药为什么还要喝呢?他们一定是骗小孩的。那些酒闻起来又香又甜,我想喝一点点,奶娘不让。”
      陆如翩笑着刮她的鼻子:“小孩子不要喝酒。”
      阿罗嚷嚷道:“他们还加冰块呢!喝完酒就嘎吱嘎吱咬着吃。先生,这时节哪来冰块呢?”
      陆如翩转向奶娘:“你也劳累多日了,先去歇着吧。我的屋子就在隔壁,等哄小姐睡了我再过去。”
      “多谢先生了。”奶娘在床上拿了铺盖走向外间,“阿罗,别太闹着先生。先生大老远来了,也要早些安歇。”
      阿罗在床上跳跳蹦蹦:“知道了知道了!”
      奶娘刚带上门,忽然一只大蝴蝶飞快地掠过她眼前,在帐顶盘旋。“呀!”阿罗叫起来,“哪飞来的蝴蝶?”
      陆如翩走过去把窗子关好:“它是飞进来躲雨呢。”
      蝴蝶炫耀般在她眼前扑呀扑,转啊转,好像在说:“来啊,来抓我啊!”“哼,”阿罗捋起袖子,叫道,“先生先生,快帮我抓蝴蝶!”
      蝴蝶飞呀飞,落到大衣柜上方,不动了。“先生——”阿罗闪着一对秋水眼,哀求地看着陆如翩。
      陆如翩笑了,俯身下来说:“先生背你上去。”
      阿罗踩在他宽阔的双肩上。先生双手扶着她的小腿不让她掉下来。那一双小脚剔透玲珑,足踝洁白圆润,十趾鲜灵,甲盖上被她用凤仙花汁偷染得莹澈透骨,像十颗紧致的花苞。阿罗小心地攀着衣柜,伸手过去。蝴蝶一惊,又飞起来移开几寸。“先生,右边右边!”陆如翩略移一点。阿罗出手如电。蝴蝶刚想张开翅膀,已被她擒在手心。
      “哈哈哈哈……”阿罗得意地大笑。
      陆如翩把她放到床上,吐出一口气道:“好啦,蝴蝶捉住了,阿罗该睡了吧?这么闹,奶娘在外间也睡不着呢。”
      阿罗扯下白纱账,把蝴蝶放下里面。
      陆如翩盯着她的右袖:“阿罗,你身上有点儿胭脂气。”
      阿罗惊讶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先生一遍,崇拜地说:“哇,先生好神!我两年前偷拿过娘的胭脂玩,你隔那么久还能闻出来?可不许告诉娘哦——听绫儿姐姐说那是上好的甲煎玫瑰胭脂,贵得不行。”
      陆如翩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是么……”
      阿罗动若脱兔窜进被窝。她看着蝴蝶在帐内飞来飞去,眼珠儿也跟着骨碌碌转:“先生,阿罗睡过一会了,睡不着呀。”
      陆如翩掀起帐幔钻进来,坐在她床头,伸臂让小丫头枕着,含着一抹笑说:“那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瞬间,帐内仿佛被一道流光点亮,又骤然熄灭。昏暗中生出大块瑰丽的色彩,如蝶翼的一展。那浓黑不可碰触的彼岸飘来返魂之香,往生之乐。无边的黑暗忽被利爪撕开一角,艳丽如血的红花,曼殊沙华。

      “从前天姥山上有座飞来宫,相传是从蓬莱三山飞来的仙宫。那位仙人修行圆满后飞上天界,留下徒子徒孙继续修行。本应继位的是大弟子苍筤,他修为最高,和师妹蓂荚一样已近不老不死,快修成飞仙了。但苍筤自由散慢,不堪束缚,他日乘白龙十二遨游碧空深海,人称‘白龙苍筤’。后来,蓂荚成了宫主,统领山上弟子三百人,和缥缈、琅琊、逍遥、释清四宫一千俗家弟子。一日,她感知天意,命心腹弟子风裳、水佩下山寻觅两名十一二岁的少年男女。她交代时,只说:‘尔等一见自知。’风裳带回了山野女童思芳,水佩带回了丝路上赶骆驼的少年碧云简。蓂荚收此二人为入室弟子,得以进入正殿学习天罡神剑和碧落心法,这是其它弟子皆不能有的殊荣。五年中,思芳和碧云简在蓂荚亲自调教下功力精进,高出众弟子之上。而碧云简与她朝夕相处间心生恋慕。有了牵绊,他的剑法便始终输她一筹。蓂荚洞悉一切,想让思芳继承飞来宫。
      那时,白龙苍筤遨游五载,从西大荒回来。他飞临天姥山上空时,突然看到了挂在悬崖绿竹上打秋千的思芳。她是最莹洁的一滴清露,在竹梢上荡来荡去,也在他心尖上荡来荡去。那一刹,他发现了今生的挚爱。蓂荚自与师兄少年一同学艺起便知道,苍筤是她把握不住的人。这一次,他却留下,不是为她。
      每个有月亮的夜晚,思芳踏月来到苍筤的小竹屋,听他吹一曲最美的洞箫。苍筤告诉她:‘你师父教你的法门逆天而动,大损精元,为修道者不取。’思芳讶然。‘吾师清风琅玕所留魂印会由飞来宫宫主代代相传。蓂荚的魂印会在她成仙前一直留在她身上,令她无法离开飞来宫,也无法在培养成继任宫主前飞升。这虽是束缚,也是保护。师父早看出蓂荚急于精进,魂印可迫使她稳扎稳打,不入歧途。她为早日成仙而教授你们速成的法门,无异揠苗助长。虽可早日接触最高的剑术和心法,但都是表面功夫,外相精奇、内在虚浮。’对练之时,思芳以最简单的招术破了碧云简苦心炼就的太阳真火。看到这一幕,蓂荚知晓师兄已经出卖了她。
      蓂荚和碧云简都因为嫉妒,心里产生了阴影,在修为上停滞不前。蓂荚为守住修为自行入建于虚无中的鸑鷟宫闭关。那是所有被幽闭的飞来宫弟子的所在,也是宫主闭关修炼的地方,除了宫主谁都不能自由出入。自有鸑鷟宫以来,只有一名女弟子在幽闭三十年后终于大彻大悟,离开天姥不知所终。苍筤因思芳一句‘闻南海三千丈深处有鲛人,真想见见鲛绡是何模样’,竟南行入海。在这节骨眼上,飞来宫出事了。原来,仙子清风琅玕当年蜕形成仙,遗下的肉身用太阳真火炼化为七枚仙骨,其中蕴藏了她飞升前身体中的巨大灵力,并且还掺有她为人修炼不纯时的七情六欲,若被妖魔外道利用,后患无穷。这七枚仙骨一向被封在由苍筤和蓂荚共同滴血封印的血匣中,供奉在正殿的祭坛。飞来宫正殿的结界只有蓂荚、苍筤、思芳、碧云简四人才不会被排斥。
      蓂荚、苍筤的气息一齐变弱,而蓂荚又心镜玷污,使得她封印血匣的血失效,仙骨的气息为三界感知,招来十万妖众围攻天姥,双方的厮杀非常惨烈。最后,三百弟子折损大半,余者闭宫不出。而最终攻上山顶的魔众寥寥可数,过半不能再战。其中亦有极强的妖魔,如此激烈的一役对他毫发未损,那就是千年妖怪华阴主。思芳与他激战身负数伤,拼死护卫飞来宫。碧云简则驻守正殿不得离开。只要他们还有一人的气场在支持结界,正殿就万难攻破。危急时刻,碧云简忍不住出得殿来救她,华阴主乘隙攻破结界,将血匣掠去。他们追去,却瞬间与华阴主一同被漫天盛放的红莲包围。她是七殿阎罗莲祀。华阴主自知不敌退去。一招未用,血匣已入她手,旋即人影不见。苍筤恰在此刻赶回,立刻追往幽冥。思芳不顾力竭,定要与碧云简一同随行。
      幽冥是生人不能涉足的世界,他们必须在精气耗竭前拿到仙骨回去,否则就会被永远关在暗域。激战中白龙苍筤渐渐不敌。碧云简只有筑起结界,护住思芳和自己。莲祀虽拿到血匣,自己却无法打开。她知道再战也不能从苍筤口中问得,便在空中向碧云简允诺若告知她方法,便让他得到思芳的心。碧云简冲动下说出‘如今只要白龙苍筤的血,便可解除封印’。昏迷的思芳骤然醒觉,但为时已晚。血匣忽灭,七枚仙骨和半身浴血的苍筤一齐向冥水中落去。思芳一把推开碧云简,踉跄奔去。莲祀正从空中鹰隼般掠下,直抓她后颈。思芳一径奔去,飞身跃向冥河,纤指弹出一片竹叶,定住白龙苍筤的堕势。
      冰冷的冥水漫过她周身,直至没顶。冥水激烈动荡,随后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她竟然撞开了轮回隧道。巨大的漩涡凭空出现,吞噬一切。她的拳头攥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骨,在水面上晃了下。莲祀飞掠过去,只来得及触到水面平息后的浮沫。什么痕迹也看不到了。
      碧云简僵立在冥水边:‘幽冥仙子,你答应我的事呢?’莲祀隐入深不可测的黑暗:‘我曾对无数凡人说过谎言,只有心有邪念的人才会被我利用,你不过是其一……’”

      陆如翩这个故事足讲了有一顿饭功夫,油灯上早结了一个大大的灯花,幽暗昏黄。窗外秋雨淅沥。阿罗闭着眼儿,长睫微动,似乎是睡了。陆如翩正要把她放下,阿罗突然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先生,后来呢?白龙苍筤怎样了?”
      陆如翩如玉面容上露出一丝悲戚的微笑:“他的伤痊愈了,心伤却好不了。他来到人间,发誓要找到思芳的转世,与她相知相爱。”
      阿罗眼角闪动着一点晶莹。她伸出一个指头抹了,问:“他找到了吗?”
      “他找了很久很久,终于发现,皇宫里一个即将降生的小公主就是思芳的转世。他就去人间隐姓埋名,做了一介书生。若一切发展顺利,十六年后他高中状元,皇上就会将这位小公主许配给他……”
      “太好了。”
      “可是……小公主被卷入宫廷倾轧,竟然夭折了……”
      阿罗悲天悯人地说:“那可怎么办呢?”
      “他会继续找下去的,”陆如翩的面容半明半暗,“他会千年万年地找下去,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阿罗乖巧地缩进被窝,不为他知觉用被头擦了擦泪水:“那莲祀呢?碧云简呢?飞来宫呢?”
      陆如翩摸了摸她的额头:“真是爱操心的小丫头啊。当然,他们也在找,找思芳,找仙骨。放心吧,总有一天,清风琅玕的遗骨会重镇飞来宫,白龙苍筤也会与思芳在人间重逢。”
      阿罗清莹圆亮的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
      陆如翩忙伸指替她揩拭:“嗳,先生不对,大半夜的,给你讲这么伤心的故事。”
      “不,”阿罗摇摇头,噙泪笑道,“先生,我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娘和奶娘只会讲些狐狸精啦,织女娘娘啦,七仙女啦,还有吃饭掉饭粒会遭雷公劈啦,从来不会像先生讲故事一样,那么掏心掏肺。”
      “故事听完,阿罗该睡了。先生也困了,回屋睡去。”陆如翩站起身来。
      阿罗双手拉住被头,紧紧地闭上眼睛:“阿罗很乖。”
      陆如翩一口吹灭了油灯。没有月光,一切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窗外幽风冷雨,把他离去的脚步也淹没。

      阿罗当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她梦见无边无际绿色的竹海,空灵如雾,有着海涛一样的呼吸,深沉而清澈。山涧上倒挂的飞瀑,白色的龙……月下一管如泣如诉的洞箫,澎湃如海,穿透魂灵……在一片很空很空的地方,云彩在脚下流过。那里有好多穿着白衣服的人对着她笑,面容苍老而青春。她的身子变得很轻很轻,羽毛一样浮泛在丝丝缕缕乳色的云烟里,掠过浓青浅绿的层层竹幕,向一个正往山上走去的小小少年掷去一个松果:“喂——”他回头……她突然往下掉,掉,掉。一股大力把她往下拉,脚下空茫,不知落根何处。她的身体在山雾中穿过去,穿过去,下方,慢慢呈现的,黑暗中开遍灼目的红莲……
      她醒来时,帐外照进一束幽光。指尖上栖了一只死去的蝴蝶。阿罗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里,仔细端详。
      那是一只枯叶蝶。叠翼,是片槁叶;张开,是璀璨无双的绝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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