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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确认是感染了？”
呆滞了半晌我开口问道，其实这不是我真正想说的话。
“不，还不清楚，只是出现了早期症状，神志不清，伴随着高烧。”老妇人的话仿佛是深渊中透出的那一丝光明，叫人不至于绝望，“还没有浮现‘死斑’，也许神甫他只是操劳过度……要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他为了照顾病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
回望着她有些颤动的目光，我明白其实她的内心并没有说辞中的那么乐观。黑死病是种多么可怕的瘟疫，曾经让多少个村落死绝，我们都很清楚。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教会为了遏抑它的传播，拆散了无数的家庭，将无数的女巫送上了火刑柱——但是撒旦的魔力却丝毫不见减弱。
对于“圣莫德拉”号上的所有人而言，现在的凯伊神甫就仿佛是弥赛亚、是救主般的存在，若是连他也为撒旦的力量屈服、倒下，那恐怕精神上的崩溃会在瘟疫爆发之前就来临——到达热那亚的“圣莫德拉”号会成为一艘名副其实的鬼船！
我狠狠用手抓乱了头发，略带嫌恶地发现自己居然对那个言辞轻佻的神甫怀抱着莫名的依赖感。自南特教会苏醒之后，他就一直在我身边，无论是离开法国、来到休达，还是从塞维利亚向热那亚出发，虽然非敌非友，却理所当然地认为至少会一起到达爱尔兰。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也许今后的路必须独自走下去了——当然，如果我还有命逃脱黑死病的话。
我略一沉吟，示意凯伊神甫病倒的消息不要外泄，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在他病倒的这段时间里，所有的工作暂时由我负责接手……直到神甫康复为止。”
这不是最好的决定，但理所当然——因为弥赛亚是不被准许倒下的。但若病魔真要在此刻夺取我的生命，我也毫无怨言：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来说，只是一个无亲无故、茕然一身的法国佣兵，死在了有瘟疫传染的定期客船上，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实，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
将缇娜交托给克琳希德照顾后，我将柄斧留在了甲板上，向病人们所在顶舱走去。途中碰到了阿兰，他似乎想要阻止，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接替了我的岗位守在了通向顶舱的阶梯处。从他唯一的、淡色的眼眸中我读出了名为担忧的神色，不禁略略颔首，以示谢意。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语言上的交流是多余的。
顶舱中的环境比想像中来得更为可怕，二十来个人或蜷缩、或平躺拥塞着本就不大的空间。卫生情况还算差强人意，但人们眼中流露出的麻木和混浊却叫人心碎——尤其是那些浮现了“死斑”的病人。不过幸好重症的病患大多神志不清，不用忍耐死亡逐渐降临的清晰感，对他们来说也许是种幸福。
很快我在舱室的一隅找到了斜靠着木墙的凯伊神甫，他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好。持续的高烧使得脸颊泛出不健康的血色，呼吸有些沉重，很像战场上受了伤的兵士一般。
冰凉的海水打湿了手巾，我用来轻轻地拂拭着他的额头，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却也分辨不出是造了噩梦，还是感染上了黑死病。这个人隐藏了太多关于我的秘密，若是就此死去，无疑是给我多难的人生又添了一道讽刺。也许这才是人生吧，我连苦笑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然后的一整天就是忙里忙外地给病人们端茶、倒水、喂饭，用海水清洗替换的衣物、被单，让阳光充足地照进舱室，偶然还要开导、劝慰病人，听他们诉说着不大不小的心愿、满心的恐惧与烦恼，以及未来的期望和曾经的磨炼……比起屠杀的得心应手，我并不擅长做这些事。不过连自己也感觉意外的是，我并不讨厌这些。
正午和傍晚的时候，各有一名病患停止了呼吸，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走的时候，那女人撕心裂肺地嚎啕，最终也没有挨过多久。虽然看过无数的死亡，却始终无法对之漠视。这次的葬礼简单得连神甫和对上帝的忏悔都没有，人们匆匆地用亚麻布裹上尸体，恨不得快些摆脱似的往大海中扔去，只有撒麦尔的哀鸣平添了几分肃然。
入夜之后，又有一名贵族妇女哭天喊地地被强行送到了顶舱。她千方百计地想要跑回去，又抓又咬，双脚直蹬，嘴里不停地诅咒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看到阿兰对付女人时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摇了摇头，劈手将她打晕，拖回了舱室。等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天明，大概就会死心了吧？
战场上的疲倦，是杀红了眼之后歇息时仿佛整个人脱了力一般，成夜成昼地酣睡；这里的疲倦，却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怠懈，微微合上眼的那一刹那，就忍不住想要逃离这个世界似的：眼不想再看到，耳不想再闻得，口不想再开启，舌不想再转动……人，只想要远离这个地狱。
迷糊中伸来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发际、我的脸颊，有些冰冷、有些温热，感觉是那么地熟悉，感觉是那么地舒服。我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出乎意料地却对上了凯伊神甫的脸。
“你不该来这里……”
“如果醒了的话，就请招呼一声，如果痊愈的话，那就我就离开了。”我皱着眉头回应道。
“还真是无情啊。”
凯伊神甫继而陷入了沉默，我知道其实他是有话想说。
“要是等‘死斑’出现了，这些话大概也就没有机会说了……人在那个时候，大多是不清醒的。”凯伊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抑或者就是下一刻……”
“也许根本不是黑死病。”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主也没有向人任何保证，下一个死的不是我，而是你。”
凯伊笑了起来，青绿色的眼中渐渐透出了些光芒。
“说的也是，若是就此死去，不如将秘密带入坟墓。最起码，这样可以让你一辈子记得我。”我有些分不清他的言语是轻佻还是暧昧，却知道即使是此刻，还是不能从他口中撬出我想知道的答案，“既然已经出了埃及，又何必眷顾那旧土？主自然会替人们安排胜地，安排一切。”
“我是个活在过去的人……至少在获得救赎之前。”我无意与他嚼字，“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边？有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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