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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地中海的深秋风情宜人，耀眼的星空下，身侧的海岸辉映着梦幻般的点点灯火，远远望去仿若是童话世界一般，然而此时“圣莫德拉”号的所有人却没有心思欣赏、赞叹这人间美景。瘟疫正在肆无忌惮地蔓延着，恐惧震摄着每一个人的心头。海岸近在咫尺，但这是一艘无法靠岸的船，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身上浮现“死斑”的人会是谁。只有在这里，没有贵族，没有贫民，没有富人，没有乞丐……死神面前，所有的生命才是平等的。
最初是缇娜的母亲，紧接着是底舱的几位乘客，然后是甲板上作业的水手、“圣莫德拉”号的船员……最后疫情渗透到了贵族富人们所在的头等舱。抱怨、恐惧、绝望混夹着对神的敬畏和祈祷，上演着一出出名为“人生”的闹剧：有发现自己孩子出现早期症状，却不愿意让其隔离而隐瞒不发，结果使得周围数人都感染上了黑死病的母亲；也有发现妻子出现了“死斑”而害怕受到感染，将其活活推下大海的丈夫；也有承受不了家人先后在病魔的手中死去而自尽的男人……我看见了不畏风雨的铮铮铁汉在瘟疫面前惊慌失措的表情，也看见了平日养尊处优的贵族老妇们自愿而虔诚地前来照顾那些身份底下的病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了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墓志铭：“我歌唱过放牧、农田和领袖”。荷马曾经是菲利普最喜欢的诗人，因为的他的诗歌是英雄的礼赞；而维吉尔则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他看见过这个世界所有的欢乐、悲喜，真正懂得身而为人的价值。
凯伊神甫已经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没有好好休息了，他不再拒绝别人的帮助，也许是因为瘟疫扩散得太快，人手实在不足了；也许是因为这艘船上已经没有任何的“安全地带”可言了。或许同心协力才是渡过难关的唯一方法。而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将那些发了疯一般前来捣乱的人们或赶出顶舱、或直接敲晕，好让他们安心照料病人。
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能够抵御黑死病的药品或食物，因为那是来自撒旦的力量。除了干净、安静、通风的环境提供给病患静养之外，只有洁净的食物和烧开的淡水，以及……信仰的力量、神的力量。这些就是凯伊他们所能做到的全部。
缇娜靠在我身边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发现了玛莉亚的身影出现在了甲板。仍旧是一身贵族少女的打扮，酒红色的长发飞舞在夜风中很是惹眼。
“已经很晚了，不去休息么？”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居然主动和她搭话。
此时的玛莉亚眼色有些黯淡，似乎对我并没有什么敌意。平日的活力、神气一扫而空，仿佛是具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干。她靠在船舷上好像在眺望着远方的灯火，但我知道她的眼中并没有焦点。
“好累……真的好累。”近乎呢喃的声音微弱地重复着相同的语言，不知道是身为‘灰狼’首领的压力还是恋爱的烦恼，抑或是那个来自于皇室血脉的传闻……我只知道相对于她的年龄而言，这个少女所背负的一切确实太过承重了。或许摩门子爵的事情，其实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人都期待着‘圣莫德拉’号可以尽快摆脱撒旦的魔爪，抵达热那亚。我却希望着相反的事情……是不是很奇怪？”不等我开口，玛莉亚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每一天都过着仿佛是世界末日般的日子，掐指计算着还能拥有多少天这样的时光……尽管不停地告诉着自己昨天的已经过去，明天的还没有到来，我是一个无畏的人，什么都不用担心，但是……我不害怕黑死病，不害怕死亡……但是，为什么分别是令人如此恐惧的事情呢？……只有在抵达热那亚之前，我才能扮演一个纯粹的玛莉亚、一个身为富商后裔、活泼开朗、不谙世事的玛莉亚……”
“这个身为富商后裔、活泼开朗、不谙世事的玛莉亚真的是你吗？”我讽刺道，口气中不带一丝感情，听起来有些冰冷。
眼前的葡萄牙少女微微一愣，继而笑了起来，笑声透着无机质感，让我想起了开兰斯特号上那个发号司令、身先士卒的船长。
“那是梦想……或许是我真正向往的人生也说不定。扮演一个普通的女孩，上演一段灰姑娘似的恋情，然后和一个王子般的男人结婚，过上幸福而平凡的生活……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那样。”
“但你不是一个演员。”
玛莉亚沉默了半晌，抚弄着手上的镯子，那个摩门子爵送给她、为她戴上的镯子。
“我也知道我不能任性、不能为所欲为、不能走上自己真正向往的人生道路……有太多的人将生命、将家族、将希望、将一切……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因此我必须对他们的付出有所回应。只是……但愿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还不算太晚。”
扔下这句话后，她转身离开了甲板，回舱室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无论拥有怎么样的血统、怎么样的才能、怎么样的部下，怎么样的经历，怎么样的头衔，在我看来玛莉亚总归只是个小女孩，一个会被人迷惑，一个看不清自己脚下道路的小女孩——就和多年前的我一样。
缇娜在梦中忽然一阵抽搐，继而梦呓着“母亲”、“魔鬼”、“面包”这些毫无关联的词语。大概是做噩梦了吧，我轻轻拍抚几下她的背脊。也难怪，在这样名为“死亡号”的船只上，有什么人能够美美地睡上一觉呢？哪怕是像我这种自认为是早已放弃了人生的人，却同样也会在不经意间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恐惧。
而这份恐惧真正实现却是次日的清晨。
有位志愿照顾病人的贵族老妇给我带来了一个近乎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凯伊神甫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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