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语]开饭了

　　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体里面住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爱人。

　　*
　　我叫裴龙。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有所感觉了。明明晚上早睡，第二天起来身体依旧会很疲惫；明明衣服是清洗干净还没穿过的，会忽然出现脏污；明明我没有受伤摔倒，身上会莫名其妙出现淤青；至于东西忽然不见或者多了什么，更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我一度以为在我身上出现了灵异事件，幸好老师讲的社会主义精神唯物价值观我学习得很好，否则我就要去道馆寺庙里驱邪除祟了。

　　我会发现身体里多了一个人是因为有一天去上学，前一天欺负过我的同学跑过来向我道歉，说他错了，以后不会再欺负我了，让我以后别打他了。
　　我虽然莫名其妙，但是能够有人道歉也还是非常令人开心的事情。不过我并没有打他，所以他说的让我别打他的事情，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试探着问了他，他说我在体育课的时候打了他一顿，还让我第二天要在上课之前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我道歉，否则会继续打他。我故作镇定点了点头，让他以为我这是在试探他是否有将我的话认真做到的考验。
　　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后，我开始思索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想到了之前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说有的人太孤独会产生幻想，认为身体里会出现另一个人来陪伴自己。也有人说是因为遭受了巨大的伤害和刺激，会主动生成一个人格来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对此我嗤之以鼻。
　　我不认为自己孤独到会产生幻想，也不认为遭受了会精神分裂的刺激，但是我对他——我身体里出现的那个人，非常好奇。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出现，也想知道他会不会离开。

　　我思考了很久，夜里，我试着在纸上写下了第一句话：“你是我吗？”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纸上在我的那句话下面多了几个龙飞凤舞肆意张扬的字。
　　——是，也不是。

　　*
　　我觉得很神奇，很不可思议。我从没想过我的身体里面会出现另一个人，当然，我对他的存在表示欢迎。
　　我从小就希望能有个兄弟姐妹，能够和我一起长大。但是妈妈一直不同意，每当我提起这个事情的时候，妈妈都会笑着拒绝，说我傻孩子，说我胡思乱想，说她很抱歉让我受了很多苦。我会闹她笑，会抱着她安慰，会告诉她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知道，我不会拥有兄弟姐妹。
　　现在不一样了，我的身体里面多了个人，他是我也不是我，我们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就连死亡也不能。
　　这是比我之前想要的兄弟姐妹更为亲密的关系，比恋人爱侣更为深厚的羁绊。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我写到，将纸和笔妥帖的防止在床头边上，第二天睁开眼睛，我就看到他的回复。
　　——裴凤。

　　*
　　我与他的交流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通过纸笔来完成的。偶尔叫他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会叫他“我”。
　　他说过他是我也不是我，虽然他有名字可我更喜欢叫他我。这样有一种奇妙的诡异的自我感。我像是在与自己交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算有人看见也只会当做我在写日记，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在与他交流。
　　我似乎是在有意无意的遮掩着他的存在。
　　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对，他说过他也想出来，也想使用这具身体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让他出现，我怕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后他会离开我，或者不让我出现。

　　当然，我的不愿意并不能做出什么改变。在我睡觉的时候，疲惫的时候，他总会找到机会出来的。用我的身体去玩，去闹，去打架。
　　但是我不喜欢他去打架。
　　每当我看到身体上出现的淤青伤痕的时候，我都会觉得疼，然后去想当时的裴凤是怎样的。是不是伤得严重，当时是不是很疼。
　　我让他不要去打架，不要去那些老师不让去的地方。我说那不是一个受人喜欢的好孩子好学生该去的地方。他反问我，有人喜欢我吗？有好成绩吗？有受到过表演吗？
　　我回答不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同学不喜欢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努力学习了成绩也不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朋友。我以为我只要对大家好，就会有人喜欢我的，可是事实上，他们会寻求我的帮助，却不会和我做朋友。
　　他说，我只有他。
　　我认同他这句话。
　　他又说，他不能只有我。

　　我明白，他是个不愿意受拘束的人。因为我们共用一具身体的关系，他在白天我清醒的时候不能出现，这本就很委屈了。如果在我沉睡的时候他还不能出现的话，他也会受不了的——将心比心之下，我同意了他用我们共有的身体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前提是他不能受伤，不能做坏事。
　　他答应了我。

　　*
　　随着日子逐渐过去，我们不再是只能靠文字交流。偶尔我能听见他说话，他会告诉我在怎样的情况下做出怎样的反应；告诉有的人说话是在骂我；告诉我有的人其实是想看我的笑话，并不是想得到我的帮助。
　　通过他，我知道很多我以前都没有发现的事情。我觉得他好聪明好厉害，他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侠客，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会潇洒如风来去自如。
　　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后来我发现，我身边逐渐出现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有的人看见我会开心的打招呼，有的人看见我会退避三舍，有的人看见我会感激涕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裴凤才有的转变，甚至我拥有了一些朋友。
　　虽然我并不认可他们是我的朋友。那些人连我和他都不能区分开来，我和他的区别那么大都没有发现。
　　于是我单方面的阻止了他和那些人的往来。
　　我告诉他那些人不好，不用心，不是真正的朋友。当我和那些逐渐疏远重新回到只有我一个人之后，他并没有说我，我相信那是因为他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

　　*
　　因为年级的上升，课业逐渐繁重，我越来越晚睡。为了照顾我，他本来就少的时间越发被压缩。我承诺周末的时候作业做完后白天也让他出现他才没有强行挤出我。
　　对了，那个时候他的出现已经不需要我沉睡了。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将我和他置换。
　　第一次被置换到识海深处的时候，我就像是透过摄像镜头在看这个世界。非常新奇的角度，也非常有趣。
　　我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用我们的身体上课，学习。虽然没多久我们就又换了回去，但是我对用这个角度看世界非常感兴趣。甚至有的时候我觉得累了不想学习了，会主动要求他出来，然后我躲在后面惬意的看着他做事情。
　　而这个时候，他都会笑得很开心。我能感受到他的喜悦和快乐，也能感受到他会阳光自由的向往。我希望这些笑容能一直存在于他的脸上。

　　*
　　那天晚自习，老师拖堂了很久，我一个人背着书包急匆匆往家里赶去。我路过一个小巷的时候，听到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说去，我说好。
　　去之前我握紧了书包的带子，然后蹑手蹑脚的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借着不是很明亮的路灯，我看见了巷子里的人。
　　是两个男人，紧紧的抱在一起，脸对脸头对头的在接吻。

　　我在瞬间被挤了出去，眼睛被捂住，他操纵着身体迅速的离开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他气急败坏的说那不是好孩子可以看的东西。我说我长大了，不能用孩子来形容我。
　　他说行，就算我不是孩子也不能看。
　　我问他为什么，让他把身体还给我，我想回去再看看。
　　他不同意，迅速的回家后将门反锁了起来，用一切行动表示他的不愿意。

　　闹了一会儿我也不再想着回去巷子里面看了，但是我生出了另外的疑惑。我问他，那是两个男人吧？他说是。我说他们是在打啵吧？他说是。我又说，原来两个男人也可以谈恋爱啊？他说是。我问他为什么他会知道两个男人也能谈恋爱。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到他曾经看到过。
　　我又好奇了，问他，你说打啵亲亲是什么感觉啊？会不会很软很甜很舒服？他说他不知道。我提议要不要找个人试试，他说不行。我又开始闹，我说要试试，他问我找谁试。我卡壳，仔细在脑子里搜索了一番后发现，并没有人可以让我尝试亲亲的感觉。
　　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些感慨如果我和他是两个人就好了，这样的话我让他和我亲亲，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
　　洗澡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沉思。
　　我和他共用一个身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那么如果我摸自己的身体就是摸他的身体，如果我亲我自己的话，是不是就是在亲他？
　　我擦干净了玻璃上的水雾，仔细的观察。

　　手最先触摸到的是脸颊。眉眼弯弯，五官俊秀。
　　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年他将我们俩养得很好。因为他家里逐渐有了家的感觉，生活逐渐有了起色，这具共用的躯体也被他养得很好。就算是我和他不定时的换来换去，也有不少人会将情书塞进课桌里。
　　然后是手臂。手臂纤长，附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拜他经常打架所赐，这具身体非常好，运动体能一点也不弱。比起同学里的一些学霸，这具身体的健康程度能排前排。
　　接下来是胸膛。和手臂四肢一样，也是肌理分明，腹部虽然没有明显的肌肉块，但也平坦有力。
　　对于这具共用的身体来说，是非常健康，非常有活力。

　　我靠近镜子。
　　透过镜子我似乎看到了他的模样。
　　哦，不用似乎，镜子里本就是我和他的模样。
　　我又想起了刚才脑子里面思考的事情。
　　我亲自己的话，是不是就是亲他？
　　可是我要怎么亲自己？我抬起手，将手背放在唇边，亲了一下，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再亲一下，好像也很一般，就是亲自己手背的感觉。那种平淡寡味的感觉，不大好形容。
　　我脑子里面思绪万千，他终于出声了，问我在干什么？发什么神经？
　　我面对镜子，看着这具身体，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在他终于不耐烦的时候我才开口，我说，我想感受一下亲你是什么感觉。
　　他沉默了，他情绪在一瞬间低沉了下来。

　　我说，我们从没有面对面过。曾经我没有这个意识，没有想到，现在我才忽然发觉，我从镜子里看自己，就是在看你。
　　这个和你想亲我又有什么关系？他问我，我想了想，才说到，因为我想和你分享我所有的第一次。
　　曾经我们交换着身体，现在我们共用着身体，就算这具身体是第一次，从根本意义上来说也会区分出这是你还是我。我并不是说要特意分那么清楚，我只是觉得，所有有意义的，值得纪念的事情，我们都应该是和对方去做。
　　我说着，试图用言语去表达出我的想法，只是我确实过于不善言辞，说的混乱没有逻辑，希望他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你说过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么我双手紧握就是我在和你牵手，我拥抱自己就是在与你拥抱，我亲吻我自己就是在和你分享我们的第一次亲吻。可是，我能左手牵右手，我能抱我自己，可是我要怎样才能亲吻到你？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亲密的人就是你，我和你共用着身体、家人、朋友，连死亡都不能将我们分开。可是今天我突然发现，我无法亲吻你。
　　我靠近镜子，看着镜子里的人在落泪。
　　哭的那个人，究竟是我？还是他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想到了这些，说出了这些，可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难受，我也能感觉到他在此时的沉默和痛苦。
　　我和他是同一个人，我们能够理解对方，了解对方的一切。可是我们无法真正的见面，我们只能透过思绪在脑海里交流，我们只能通过镜子来面对面，我们就像是相交又分离的平行线。
　　我近距离的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想要透过玻璃，透过眼镜，看到在我灵魂深处的那个人。
　　我忽然生出了深切的、巨大的、刻骨的悲伤。

　　*
　　这一次交流以沉默结束。
　　我让出了身体，将一切权力都交给他。
　　我很多事情想不通，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我迫切的希望我和他能够分开，能够拥有各自的独立的身体，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的面对面。可我又害怕和他的分离，我害怕失去我的半身。
　　我长久的沉默着，看着他生活，学习，看着他充实忙碌，看着他大受欢迎。
　　我嫉妒，发自内心的嫉妒。为什么他就能轻松拥有这一切？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和他在一起？明明和他们相处更多的人是我，为什么他们会更喜欢他？
　　那么他呢？是不是也会喜欢他们？
　　嫉妒令我逐渐失去理智。
　　可我又无能为力。
　　我只能在夜里他洗澡的时候透过镜子去看他，在他沉睡的时候抚摸这具身体。

　　我终于明白我的自私。
　　我长久的将他当做我的所有物，我占有了他的身体，抢夺了他的家人，阻隔了他的交友，甚至连名字都抢了他的，我将他的一切都化成了我的。
　　我以为我和他一起长大，其实我没有。
　　我以为我保护了他，其实我没有。
　　我只是自私的将他私有化了。
　　我用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来作为掩盖，只是想将他圈养囚禁起来，想让他只成为我一个人的。
　　我深切的爱着他。

　　我隔着玻璃镜子亲吻他。
　　我没有办法和他分离，也没有办法真正的拥抱他。
　　镜子很冷，我却能感受到他嘴唇的温热。
　　我抚摸着这具身体，在上面落下点点红痕。
　　他属于我，身体属于我，他身上的一切包括伤痕，都只能是我的。
　　身体变得兴奋，染上了粉红。我看见镜子里的脸露出迷离表情。
　　那是我，也是他。
　　他的身体在我的手中变得亢奋，他的情绪感官被我掌控。是我让他的脸上写满情欲，也是我让他痴迷癫狂。
　　许久之后终于平静下来。
　　我坐在地上，靠着镜子，侧头看着镜子里的人。
　　双颊绯红，眉眼间还有着尚未散去的欲望。忍不住抚摸了上去，仔细描画镜子里人的模样。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
　　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爱的人。
　　一个叫裴凤，一个叫裴龙。
　　那么，谁是裴龙？谁又是裴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