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

　　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晋代有个叫孙康的孩子，家境异常贫困，晚上因没钱买灯油不能看书，他感到白白浪费时间很可惜。一日，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整个世界一片银白。他半夜醒来一看，一丝雪亮从窗缝钻进来，他忙打开书本继续读书，日复一日的刻苦学习，终于成为一位饱学之士。
　　笔者经过一番考证，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且听在下细细道来——
　　那孙康原本不是读书的材料，耕地、割草、放牛、喂猪均是一把好手，无奈《论语》、《孟子》、《孝经》这类圣贤书便是用棒槌也难以塞进脑袋一个字。
　　是时天朝擢用人才，不过将汉代的察举制略加改动，名曰“九品中正制”，靠地方官一年一次举荐当地的孝廉和秀才，至于学识倒是其次的，只要略识得几个字即可。而地方官中又绝少不怀抱私心者，故而举荐上去的也多是官家的三亲六戚。久而久之，官官之间互相钩连荣辱与共，草民极难挤进仕途，渐渐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势。民间因有歌谣讥之：“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当然也有极少数幸运者从草莽之中脱颖而出，孙康便是其中之一。
　　孙康天资鲁钝，好在有一股后天的憨劲儿，别人五遍就能背下的诗文，他则重复一百遍，尽管收效甚微，不过聊胜于无罢了。孙康之父孙秉做梦都没指望儿子能吃上皇粮，孙家到孙康这一代已是五世单传，他只愿康儿能多生几个儿子，把孙家的香火绵延下去，越烧越旺就心满意足了。可康儿这头倔驴，一心只想出人头地。
　　孙家不过是小户人家，祖上的几亩薄田除勉力维持一家子的吃穿用度，并没有多少馀钱支使。冬季夜长的时节，往往耗费一日的油灯钱便足够一家子的开销，为这事孙康没少挨父亲的打骂。但若是天降大雪，反而有助于读书了，其他人都钻进暖烘烘的窝里，早早地进入黑甜乡。孙康却不怕冷，一个人来到屋后小院子里，借着微弱的雪光勤奋攻书。
　　孙家的小院子与倪小五家的茅厕仅一墙之隔，换言之，倪小五家的茅厕就是借孙家的院墙搭建的。一日深夜已过亥时，孙康已微有倦意，他打了个呵欠，半睡半醒地继续诵读《论语乡党》一文，忽听邻家的茅厕“扑通”一声，随后便有女童的哭喊尖叫声。
　　孙康慌忙掷下书，正欲冲向茅厕，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深觉不妥，忽又想起《孟子离娄上》有言曰：“嫂溺，授之以手，权也。”这才放下心来，一个箭步冲向茅厕，将那女童救起。那女童病了月馀，经巫医延治，说是撞上了什么不洁之物，烧了好多纸钱纸马，方渐渐痊愈了。没过多久，倪家就搬到别处去了。
　　孙康也真下得了功夫，不管是锄草还是种地，怀里总是揣着一本书。有一次孙康一边割稻谷一边回忆《论语》中的语句：“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抓耳挠腮，后半句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扔下草绳，掏出怀中的书，翻到《季氏》篇：“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哦，不患贫而患不安！”
　　他恍然大悟，又如痴如醉地念起来：“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孙秉回去吃午饭了，顺便将他的午饭带来。恰巧一阵疾雨倏然而至，将割下还来不及捆好的稻穗淋得透湿。孙父风急火燎地赶到稻田里，见孙康犹自摇头晃脑，一把夺过书砸到他脑袋上，不觉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你读这些书有个屁用，圣人能帮你捆稻谷？没稻谷碾米你吃狗屎啊？命里穷，总是穷，捡着黄金变成铜。生就的穷命，还是老老实实干农活是正经！”
　　孙康心疼之极,本想拾起书本,但又虑及父母之命不得轻易违抗，这也是圣人说的，不由僵在那里。故而方圆几十里都传遍了这么一介腐儒，乡亲们但知孙呆子，不知有孙康。孙康不仅勤学，而且好问，每当碰到难以理解的疑难语句，便请教村里德高望重的蒙师李夫子。李夫子见有这么一位酷爱读书的学生，心中甚至是欣慰。最初倒还不厌其烦地教他，后来渐渐发现即使讲解半天，他仍听得一知半解，连句逗都不通，常常闹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如《论语泰伯》中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总会结结巴巴地误读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李夫子便只有摇头叹息：“勇气可嘉，然朽木终不可雕也！”
　　孙康是靠一次特□□名动一时的。孙康是有名的大孝子，不用说平时对父母言听计从，吃饭时把好菜往祖母碗里夹，好汤往祖母碗里舀；就是走在路上，看见不认识的老者摔倒，也会很热情地扶起来，将他们安全地送回家。那一年，天下大旱，更兼蝗灾剧烈，稻田几乎颗粒无收，连稻秆都被吃得精光，道旁处处可见饿殍瘐尸，整座汉阳城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霾之中。朝廷的官粮调拨不力，加上地方官府层层盘剥，真正送到老百姓手中的已所剩无几。大约灾情太过严重，地方官府又刻意隐瞒，不知哪一位朝廷要员主持公道，上书弹劾武昌刘知县。天子一时难辨真伪，便派遣中护军宁寒下去巡视民情，再作判决。
　　孙家的境况也不比别家强多少，吃完了陈年的稻米吃野菜，再刮树皮，和着秕糠下咽，一家人长时间不见油水，面容已变得如枯菜叶一样腊黄干瘦。家里的米仓早就见了底儿，孙康年近七十的老祖母终因体力不支而病倒，他在病榻前伤心欲绝，只恨自身不能代替祖母之病。
　　祖母见此情形，为孙康拭干眼泪，气息奄奄地说：“乖孩子，别难过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看样子是要去了。只愿过了这段艰难日子，叫你父亲给你娶一房媳妇，咱们孙家有后，我还愁在那边没吃的？只可惜我去得太早了，等不得抱重孙……咳、咳……”她嘴唇发涩，喘息半晌，方长长地叹一口气：“好想喝一次肉汤啊！我真怕到那边还是个饿死鬼，转世投胎都不得安生。”
　　孙秉满面愁容地嘟囔道：“这年月，连老鼠都饿死了，还上哪儿找肉去？”
　　孙康寻思良久，突然叫道：“孩儿可以找到肉！”
　　孙秉叱道：“如今是什么时候？还轮不到你逞能！”
　　孙康小心回道：“孩儿不是逞能，真能给祖母找来一点肉汤，满足她老人家的最后一点遗愿。”孙秉见儿子不像说笑，便允他出去了。
　　孙康顺手将灶台上的惟一一把菜刀揣进怀里便出发了，他环顾四周，黑山白水，满目萧然，行人不见一个，连蜻蜓蝴蝶都不见一只，更没有野兽出没。他长叹一口气，拿出菜刀来，眼泪便哗哗直往下淌；他绝决地褪下破烂的长裤，将那柄方形的菜刀高高举起，咬紧牙，闭上眼，憋住气。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向自己的右大腿狠狠割去……
　　待他醒来，已躺在一个陌生的锦帐中，那床榻之细软舒适，乃是平生未尝享受过的，他忽又忆起割股肉之事，便怀疑是到了阎罗殿。他微微地动一下身子，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右侧大腿却奇痛无比，他不由得痛苦地呻吟了几声。一个丫鬟闻讯赶来，忙端过一碗红豆薏米粥，一口一口地喂他。
　　孙康岂知自己身体已十分虚弱，因此挥刀割肉时流血过多而疼得晕了过去。也是他命不该绝，恰巧宁寒大人的官轿从此处经过，顺道救了他。当宁大人得知孙康竟欲割股煮汤以侍祖母，感动得洒下数行热泪，忙派人将武昌知府孝敬来的野兔送两只到孙家，而老人早已气绝多时了。武昌知府肖大人耳目众多，故宁大人尚未起程便已得知此次巡行的消息，他深知此事有点不妙，便早早地上下布置了一番。
　　宁寒向天子如实禀报灾情之后，又极赞孙康：“下官此次到地方巡视，未曾想到竟遇见一位割股侍亲的大孝子。如今民风剽悍，人心不古，已大不如三皇五帝之时，我朝素来以孝治天下，圣上若将这位大孝子罗致为朝廷所用，一则奖励孝心，以慰慈亲；二则可向黎庶彰显孝道，鼓励孝行。”他又补充道，“那汉阳县有如此行孝之人，而一年一度的举孝廉名单中均未见孙康其人，可见地方县令对此一直隐瞒不报，难逃失职欺君之罪，理应革职察办。”
　　天子颔首称善：“依卿所奏。”宁寒面圣奏对之时果然没提武昌知府，肖大人的乌纱也就依然稳稳戴着。不久，汉阳刘知县被贬为庶民，永不叙用，新任知县即是孙康。
　　自从孙康走马上任汉阳知县以来，那武昌知府肖大人见孙康忠孝两全，胸怀鸿鹄之志，深为激赏，便有纳为门生之意。孙康受宠若惊，急忙凑了家里的鸡鸭菜蔬作为贽见之礼，拜谒恩师。肖大人因闻得孙康年近弱冠而未有妻室，又央人作伐，愿将四女儿下嫁与他。婚庆所需一应使费支出，均由这位泰山大人承办。
　　从此孙康白日操劳社稷苍生，夜里忙于床笫之事。无奈那孙夫人的肚皮太不争气，婚后三年都没生下个一男半女；血漏之症将身子越拖越虚弱，孙家延请了数位名医，均无计可施。那孙夫人虽不能生养，却又嫉妒成性，故此孙康数次想纳妾，均被她寻死觅活的拦阻下去，而她娘家人又是开罪不起的。孙秉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看到孙家断香火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四年，孙夫人终于未足月便产下一子，随后大出血而亡。奴婢们私下里谣传，这孩子是逆生，多半是他克死了母亲，恐怕生来就不祥；况且身体如此羸弱，也非福寿之相。
　　其时武昌知府肖大人因犯了事，全家已被流放到数千里之外的瘴疠之地——夜郎，生死未卜。孙康及时向圣上表明忠心，与老岳丈划清界线，才未受到株连；加之他素来孝名在外，圣上也有所耳闻，故尔法外开恩，网开一面。
　　孙康暗中长吁一口气，这下子再也不会被那老不死的挟制了！待夫人孝期刚满一年，他便相继纳了三四房侧室，而后将最妖娆的三姨娘扶为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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