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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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夫状元复婚记(故事)


      “崔老板,生意兴隆啊!来三斤五花肉!”一个五十来岁的顾客来到“崔一刀肉店”。
      “哎,好嘞——”崔一刀一面高声应和着,两臂将袖子往上一抖,右手用那把牛耳尖刀朝悬挂的肉块上一划,一条肉便应声而下,不待它落地,左手已爽利地接住,递给顾客:“王掌柜,若是差半两,这三斤肉我白白奉送。”
      王掌柜笑道:“有您崔一刀在,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崔一刀很自得地笑了笑。
      崔一刀送走王掌柜,正嘬着牙花子,哼着《棒打鸳鸯散》的曲儿,蓦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位年约二十四五的文弱书生。那书生一袭灰白的布衣,头发枯黄,双目无神,显是饥寒交迫所致;虽是正当盛年,浑身上下却透出一股沉沉的暮气。
      崔一刀眉头一皱,沉声道:“你不在家吟诗作赋,跑到我这里干什么?”书生双目垂地,小心翼翼地答道:“家里的米又告罄尽,倩娘让我来向丈人借几升米下锅。”
      闻知此言,崔一刀再也忍不住,跳将起来,戳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把你个遭瘟的!我不知哪世修来的霉运,把一个花朵般的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受罪,一年到头不知可曾吃过几回猪肉?整天除了‘之乎者也’之外,就不知道别的,到头来还要我这大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丈人来接济!我一天杀一头猪,也赚不到升把米的银子。”
      书生被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里敢辩驳半句?崔一刀终是不忍女儿挨饿,胡乱撮了几升米,又拈起一小块骨头肉交与书生,数落道:“不是我说你,百无一用是书生!别以为你曾中过状元就有什么了不起,到如今肩不能挑,背不能驮,还抵不上一个劈柴的。倒不如跟着我杀猪卖肉,养活你那瘫痪在床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
      “丈人见教的是。”书生唯唯而退。
      这书生本名李登云,父亲早亡,寡母靠纺织将他拉扯大。他自幼聪颖过人,尤其擅长诗文辞赋,小小年纪便以文采精华着称于乡里。同一街坊的屠户崔一刀,膝下有一女名唤倩娘,与李登云青梅竹马,彼此早已情根深种。
      待到年齿渐长,李登云不知不觉已长成一个剑眉朗目、意态从容的英俊青年;倩娘也出落为一个面似芙蓉、腰若柳枝的婀娜少女,一颦一笑,眼角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二人顾盼之间,都增了几分朦胧的羞涩。
      崔一刀家境颇为殷实,更兼生就的势利眼,本看不上这孤儿寡母之家。但左邻右舍都说李家的孩子早晚必成大器,更有人窜掇他:“我看那李家哥儿与贤侄女郎才女貌,倒是一对璧人,崔兄不如早作决定,为二人定亲。若是待到他高中榜首,那状元夫人之位恐怕也轮不到贤侄女了。”
      崔一刀被这席话说得动了心,暗中自有一番计较:“我眼下姑且跟李家定亲,这穷小子他日果真中了状元,也算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后半辈子定然油汤油水,哪里还用得着再操起屠刀?若是落榜便毁掉婚约,凭我崔一刀的强悍,谅来那李家也不敢说个‘不’字。”当下便邀媒人为李登云与倩娘定下婚约,李母受宠若惊,哪有不应之理,两家议定待李登云高中过后完婚。
      李登云果不负所望,秋闱过后,即被御笔钦点为状元及第。消息传来,远亲近邻纷纷前来贺喜,崔一刀将一把屠刀玩得滴溜溜转,逢人便道:“我早看出我这贤婿天庭饱满,地颏方圆,乃是大富大贵之相,决非池中之物,今日果然应验!有了我这贤婿,从今以后,这屠刀只得由它生锈去了!”他惟恐李登云被朝中丞相选为乘龙快婿,火速为二人操办婚事,主动承担一切使费。岂知乐极生悲,二人新婚燕尔,正情浓意笃之际,皇上忽然降旨,说李登云文中有忤逆犯上之嫌,从即日起贬为庶民,永不叙用。原来那阉人魏忠贤深受当今皇上宠信,在朝中大肆弄权。凡荣登皇榜者,均须以门生之礼拜会魏府。不少中举者极尽讨好巴结之能事,不惜倾家荡产赠送贵重礼品,以此作为升官之道。李登云家境清贫,加以生性梗直,自忖这状元是靠胸中才学博得的,哪里肯拜阉人为师?所有中举者惟独他一人胆敢蔑视九千岁,那魏忠贤自然怀恨在心,不久便找个由头摘下他的状元头衔了。细算来,这状元郎李登云还未当满一月。
      崔一刀肠子都悔青了,但此时喜酒也吃了,洞房也进了,生米已煮成熟饭,只得自认晦气。幸而李登云写得一手好字,邻里婚丧嫁娶少不得他来捉刀,他便靠一点可怜的润笔费勉强度日,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愁明天。捱上十天半月,便上丈人家讨些柴米接济,又少不得崔一刀一阵罗唣。如此蹉跎岁月已五年余。
      李登云回家后,将床头柜角的所有书籍翻捡出来,共有八大箱,堆积于屋前空地之上。他正欲打开火褶子,倩娘合身扑到书堆上,抱住书籍大哭道:“你莫非穷疯了?它可是你的命根子!”
      “这些书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放在屋里还占地方,留之何用!”他解释道,“我不能老是求丈人,总得干些营生才好。我明日便跟丈人学杀猪,也强似终日坐吃山空。”倩娘不再阻拦,惟有暗暗垂泪,忍心看着那堆李登云视作生命的书籍化为冲天的火焰。
      崔一刀见女婿肯回心转意,心下甚喜。他带李登云来到后院,细细讲叙一番宰猪的要诀后,便将一头猪四蹄腾空绑缚于地,令李登云现场演示一番。李登云平生第一次握起屠刀,见那头肥猪震天价嚎叫,内心先自怯了。
      崔一刀催促道:“还不快去宰,别像个娘们似的磨磨蹭蹭了!”
      李登云脑门子沁出豆大的汗珠,右手不听使唤地筛糠,他闭上双眼,对准猪脖子一刀捅去。“嗥——”那头猪吃痛,发出一声野狼也似的呼嚎,喷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一脸!李登云一介儒生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他慌忙扔下刀子,捂起耳朵朝院外逃去,不提防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跤,半天起来不得。
      崔一刀又好气又好笑,冲他背影骂道:“没用的东西!”一连几天,李登云咽下饭就想呕吐,闭起眼就见满身的鲜血,梦中数次被猪的惨叫声惊醒。过了许久,那只惯于握笔的手操起屠刀才不那么颤抖。
      许是杀生太多,冥冥之中触犯神灵之故,崔一刀竟然也有马失前蹄之时。转眼端午节到了,一天一头猪已远不足供给主顾,崔一刀让李登云打理肉店,自己回去再宰一头猪。谁知忙中出错,一只右手不知怎的伸到猪嘴里,那头猪上下颚猛地一合,竟生生咬断了四根手指!
      崔一刀从此不敢操刀杀生,好在李登云已能独挡一面,他索性将店子转给女婿,每月提取些利润。“崔一刀肉店”遂更名为“状元肉店”,由李登云夫妻经营。邻里听说曾经的状元郎而今操刀卖肉,带着三分惋惜七分惊讶纷纷绕道前来,观看一番议论一番,方意犹未尽地叹息而去。一传十,十传百,这状元肉店的生意竟不比崔一刀在时差。李登云从此得了个绰号——屠夫状元。
      这日,倩娘正在肉铺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猛听得街头一阵锣鼓声响,又见两排衙役高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街上百姓均往两旁躲闪。肉案伸出街市两尺余,倩娘正待将它拖回店里,岂知一匹马正闯上铺板一角,几大块肉掀翻在地,被马蹄践为肉泥。那骑马的头目见马额受伤,勃然大怒,只见一道灰影一闪,倩娘身上已被抽下一道鞭痕。
      那头目犹不解恨,喝令手下绑她到衙门治罪,惊动了后面的梁尚书。梁尚书生性好色,见这肉铺娘子不施脂粉,娇弱中透出几分野性和率真,比之羞涩忸怩的大家闺秀别具一番风韵,不觉眼前一亮,心中便有了计较。他问明缘由之后,厉声喝叱那名头目,责令他向倩娘请罪,赔偿数倍银子与她,又以好言慰抚一番。倩娘千恩万谢地目送他策马离去,只道他是个铁面无私、爱民若子的清官,哪里料到自己已被算计?
      没隔几日,梁尚书便暗中派人将倩娘的家境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给崔一刀备下一份厚礼,命其务必于三日内送来李登云的休书。见到桌上黄澄澄的金元宝,崔一刀眼都发直了,当即把肥厚的胸脯拍得山响,允诺一定照办。
      他找到李登云,劈头盖脸的一阵好骂:“你生就的穷命,骨头缝里都炸不出两滴油来!我女儿自嫁与你这穷酸后,饭没一顿饱的,衣没一件新的,你既养不起我女儿,便不要挡她的富贵!”李登云只得含泪写下休书。
      倩娘寻死觅活的,决不肯去梁府。李登云强颜劝慰道:“娘子与我相伴多年,受了不少苦楚,从此可以衣食无忧了。”倩娘泣道:“相公何出此言,我岂是贪图富贵之辈!你我相濡以沫至今,彼此情义早已深入骨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顿顿糟糠,我也是满足的。倩娘今生今世除相公之外,已容不下他人!”二人生离作死别,惟有相拥垂泪到天明。
      倩娘自被逼进梁府之后,终日只是啼哭,未曾露出一丝笑意。梁尚书不解道:“你在我梁府吃的是珍禽异兽,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雕梁画栋,观的是流泉飞瀑,听的是管弦丝竹,不强似肉店千百倍,你为何念念不忘你那‘屠夫状元’?”倩娘玉容寂寞,桃腮带露:“倩娘虽出身市井,却也知从一而终;况且李郎对我情深意重,倩娘万难割舍旧日恩义。”梁尚书心中恼丧不已,怏怏而去。
      次年七夕之夜,梁尚书在后花园大宴宾客,开办了几十桌流水席。倩娘被唤出来为客人斟酒,她越发清瘦,身子几次差点被风吹倒,更增添了几分病美人的绰约之姿。梁尚书存心在众位宾客面前羞辱倩娘前夫一番,让她亲眼看到“屠夫状元”出丑,好死心塌地地跟随自己。
      酒至半酣,家丁忽然推上来一个粗鲁汉子。此人一身皂衣,胸前的一大块油腻隐隐反射出金杯银盏的光华,一只裤腿高卷过膝,一只裤腿放下至脚踝,一双麻木的眸子隐藏在蓬乱的头发中。
      一干饱学之士哄笑起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屠夫状元’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杀猪宰牛也有状元,真是奇哉怪也!”
      倩娘见李登云沦落至此,心中更加伤悲,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任长长的泪水流过双颊;李登云心里一动,与倩娘的目光一触即避开,嘴翕动了一下,终究未发一言。
      梁尚书好不得意,乜斜着一双小小三角眼笑道:“素闻你才思敏捷,有‘屠夫状元’之称,料来必有过人之处。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我也想效仿魏文帝来考考你。你若是作得出,我便让你夫妻团圆;若是作不出……嘿嘿,你那‘状元肉店’的牌子从此可以休矣!”
      李登云冷冷睃去一眼,但见两道寒光一闪:“请大人出题。”
      梁尚书道:“你须指明我与倩娘之间的关系,却又不许犯‘夫妻’二字。”
      梁尚书暗忖:“一个持刀卖肉的,哪里懂得作什么诗?出这考题都算抬举这厮了!”李登云微扬起头,一双赤足缓缓向前踏了七步,胸中已然成诗一首,随即朗声道: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相传春秋时期息侯的夫人貌赛桃花,又称为桃花夫人。楚文王灭掉息国之后,将其据为己有。桃花夫人后生二子堵敖与成王,但终身未与楚文王说话。李登云暗用这一典故,将倩娘比作桃花夫人,以示她不忘旧情。梁尚书半晌作声不得,又不便食言,只得讪讪地挥手,放李登云夫妻回家了。
      李登云与倩娘相别一年余,只道今生已无缘相会。此刻再续红丝,四目相对,都恍如梦中。那崔一刀自从得了一大笔钱财之后,便大吃大喝,身体渐渐变得肥硕无比,已于半年前病殁,还是李登云办的后事。
      星移斗转,时过境迁,倏忽已到清顺治年间,李登云也垂垂老矣。这日清晨,李登云正在肉店教孙子如何辨别肉质,蓦听得圣旨传来。大意是当今皇上礼贤下士,遍访前朝遗老,闻知当年“屠夫状元”隐居于此,不忍良材湮没市井,特擢用为镇江知府,即日赴任。
      李登云不觉老泪纵横,皓首仰望苍穹,大呼道:“苍天有眼,我李登云今日终于得遂平生之愿了!哈哈哈……”他猛可里喷出一大口鲜血,散作漫天花雨,须发尽被染红,随后委顿于地。
      那传旨的公公试用手一探鼻息,已然气绝。
      2003年8月5日于东湖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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