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上千华

　　深秋，季试三日。
　　天气越来越冷，然而这一场季试，也硬生生拖到了近冬的时节才正好结束。
　　每个师门的考试日程和内容都不甚相同，最繁复的也必将是委以重负的墨香殿。
　　室外的手摇铃响起，停笔，最后一场收卷。
　　不久后，大家纷纷走出考场，室外开始变得嘈杂起来。辛还撑着懒腰出了屋子，“啊——总算是考完了！”
　　“话说刚才填空的最后一道填什么？”“选文你写的什么？”耳边不绝，是大家在对答案的声音。
　　这是每一个正常的考试后的场景。这将是载入记册的成绩，却不是最后定输赢的决断。

　　踏霜，自然是所有门生最期盼的事情。去晋陵山太近，去旅游胜地的城都又太远，衣食住行难以解决，为了保证几百人一日之内的行程，故此逢京城外围的几座城池便深得黑楼之人喜爱。几十里外的长胥城内一条淩江穿城而过，故适合漕运，气候较之逢京并无差别，却因为人口稀少，独得一份安稳的寂静。
　　旧朝时长胥内曾有大户崔氏依山临溪建山隹园，拆崔字为二，取百鸟投林之意，风景独佳，繁荫茂密。后旧朝衰败，崔家亦家道中落，人走茶凉。至此，山隹园无主，东凉长胥人便揽此处为观赏游览之园，引得一批吟风弄月的文人常至此光顾。
　　此次踏霜，七期生来的地方就是山隹园，及山隹园后的无名青山。
　　所谓踏霜，既是季试后的放松，却也是极大的诱惑，端看你守不守得住。踏霜的第二日夜间有一年一度的篝火晚会，亦是圣贤庄的传统项目。
　　众人起得很早，漫漫走在去长胥的路上。姜钰回想着昨晚，床上那两个多出来的人穿着睡衣，盘腿坐好，语重心长——
　　“你放心，明天我们会给你创造好一切条件的。绝对不让阿七，忘川这干闲杂人等打扰你们！”
　　“没错，明天你直接拽着花宁就走，随便找个月黑风高空无一人的地方就好！”
　　“啊对对对你有没有什么特殊装备之类的？……”
　　“要不要明天再崴个脚？”
　　……
　　……
　　眼前的青筠和轻挽面若桃李，非常，无比的激动。姜钰捂面，直接仰头倒了下去，栽在枕头里。

　　故此，自由活动时间开始，花宁回头看了看身边本来打算一同逛园的人，忽然一下子全不见了，还没来得及左右仔细找找，耳朵便被人拽了两下，
　　“宁宁，跟我走了，看什么看。”
　　于是，当花宁走在几无人烟的山隹园某一隅时，心里有点莫名地发毛。
　　或许是因为目能所及之处都没有人，也或许只是旁边有个松松掐着他手腕的姜钰。
　　他脑里有时还会重播一瞬而过的画面——还在盛安的小私塾里，他兴许还握过好多小女孩的手，领着她们一块回家，但是从来没有过跟姜钰走一块的感觉。他就这么被姜钰这么轻轻拽着，像小朋友被家长拉着过大街一样。
　　她的步伐稍微比花宁的要快一些，于是他就这样跟着她似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双挂式的发髻盘好，剩余的长发安安静静地披在背上。花宁想，从背影看这样的她，其实也可以很恬静的。
　　而她总是大大咧咧地嚣张着，骄傲着，容姿不盛，却胜在那一份活泼的明艳。
　　“话说宁宁啊，你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吗？你不记得了吧，因为我其实也是偶然才想起来的……”
　　第一次见面吗？怎么会不记得呢。那回，盛安的几个深宫贵妇一同筹办了一场聚宴，在场无论男女都矜持地持筷，拣菜，只有她一个同样很矜贵地……一勺勺地加辣椒，旁若无人。吓得吃惯清淡食材医家出生的花宁愣愣地看着她吃完了一碗饭。
　　也是在几年前某次踏青的日子，很多人聚在一起野餐，当中就有你或许不起眼的身影。你灵巧的双手似蝶轻舞，交错叠差，一份精致的糯米团子就捏了出来。行医者必手巧，我只会包扎，而你的手中却有万千芳华。
　　然而那时的姜钰奇怪为什么这里的辣椒味道这么淡；然而那时的姜钰不过把装在食盒里有点松的糯米团子重新包装捏捏好了而已。
　　时光荏苒，好像没有在这座学府里呆了多久，他却已算不清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咱们去后山上面逛逛？”姜钰在她喋喋不休的回忆中插了一句，也只是插了这么一句，便又拽着他往山上石径走去。
　　这里的后山景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在秋意盎然已近深冬的时节已能窥见枯败。长青藤蔓已至深绿，风来时却仍旧吹得树叶阵阵响动。
　　姜钰仍旧在继续她的叙述：“那时候好像你一个人乖乖巧巧地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吃，愣头愣脑的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拾级而上，天气微凉，人工铺排出来的小路逐渐变成了一条人走出来的泥泞道路，略显陡峭却也不难走。山岚雾气弥漫在人眼前，幽静之中显出几分诡谲。
　　“喂。”
　　花宁愣了一下，是因为这声音不是还在叽叽喳喳的姜钰，而是从斜前方传来的稚嫩男声。
　　他缓过神来，看到前方有个年纪极小的孩子站在那里，衣裳墨绿，粉雕玉琢，无怪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花宁没有辨出来。
　　至于这小孩到底是不是跟着大部队出来的，花宁姜钰两人倒还是有点印象的。圣贤庄入学不看年龄，故此同一届进来的门生年纪有差也是寻常之事。不过大家一个年龄层的水准基本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像如今的七期门生以十有六七为多。像眼前这个大约只有十岁出头的孩子，花宁的确有些在膳房或是其他某处见过他的记忆。
　　“嗯？小弟弟你有事情吗？”姜钰在注意到前面有个小孩子的时候其实已经噤了声，直到他主动开头喊了两人一句喂。
　　“不要叫我小弟弟。”他别扭地来了一句，接下来又看着他们，没了言语。
　　姜钰一听，这不是所有小孩子不承认自己小的经典台词嘛，于是她上前，稍稍弯腰，一个不注意直接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然呢？小弟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呀？”
　　他一下子被姜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一瞬，然后赶紧退后一大步，防坏人一样地防她，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瞪他，委实有几分小孩子被抢了心爱糖果的气势，“谁让你摸我头发的！？”
　　花宁在一旁心说这小子撞刀尖上去了，姜钰家生她之后还有三个小的熊孩子，她要是连你都治不了也不叫姜钰了。
　　果不其然，姜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她强大的身高与速度优势，又可劲地揉到了他的头发，气得小朋友在一旁泪眼汪汪想哭又不敢哭，两只手直接被她攥得牢牢的，只见两条小腿蹬啊蹬想踢她，却又腿短蹬不到。
　　这小孩跟姜钰闹了很是一会，等闹得累了，也不蹬了，“你放开我，我有事情要跟你们说！”
　　姜钰这才收起了管教小孩的心思，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你先说，你是谁？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候他当然没有被捏过脸蛋后的不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孩子拿了第一名的自豪感，“我是仙乐阁的衮雪，我叫祁夜。”
　　这名字花宁和姜钰都却有耳闻。幼学之年琴技冠绝整个圣贤庄，那把绝世古琴九霄环佩就收在他家，的确是个神话般的存在。
　　花宁讶异，原来刚才姜钰教训的不是一般熊孩子，而是这个传说中年纪小小就凭借琴音进了圣贤庄的人。对于花宁这样的音痴，对这种天才式的孩子自然颇多好奇。但姜钰是什么人物？衮雪吗？就算他是衮雨衮雪衮冰雹，在她眼里也不过就是个会弹琴的小孩子罢了。
　　花宁道：“哦哦哦，我知道的，你就是那个很会弹琴的衮雪。”
　　这时他显出一种非常忸怩的样子，既是不屑，却有一种满满的骄傲不由自主地溢了上来，有那么一些像只刚学会开屏的小孔雀。
　　看着这样的孩子，姜钰心里忽的一阵落寞。这样的套路她的确是见的不少，只因从小发现了与生具来的天赋，被家里强迫着寒暑苦练，精雕细琢，亦只为得世人一句“少年天才”的称赞罢了。
　　姜钰把头发在指尖绕了绕，“你知道吗，弹琴，你或许有绝世的天赋，却弹不出别人琴音里的感情。为什么人家说点绛唇吹叶都会余音绕梁三日，只是因为她的乐音里有情。或许她没有你的天赋，但她比你多活的那么几年的阅历倒还真不是你天生就能有的。不过这些......等你长大之后，也许就能懂我话里意思了。”
　　但是至于他听没听进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恍然一下想起来了自己叫住这两人的本意，改了话题，“现在该我问你们了，你们两个人上山来不害怕嘛。”
　　饶是姜钰这时候都有点奇怪，“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
　　祁夜小朋友撇了撇嘴，“这座后山有传说，说住在这里的崔老爷娶过一妻三妾，但他的夫人极为善妒，他的三个妾不仅经常受排挤，突然有一天，其中一个妾室忽然不知所踪，过了三年，这三个妾室全部都是一样的下场。”
　　“你们知道，这三个女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吗？”他带着点邪邪的笑容卖关子到。
　　“你是说，这三个女人……其实全部都死了，她们的尸骨，就埋在你现在站的地方吗？”姜钰阴沉沉地开口。
　　这时候祁夜的脸有点变了，他没接话，大概是被姜钰严肃深沉的语气给吓到了。
　　不过这个时候比祁夜还要抖的人大概就是花宁了。他感觉有一阵阴风从衣领口往里钻，就像他脚下真的埋了三缕芳魂，随时都能窜出来把他拉地底下去。其实这故事花宁有点耳熟，大概是很久以前辛还深夜蒙着被子给大家讲的鬼故事中的某个版本。
　　“是的，听说一对男女是不能单独上山的。她们会把你们当成崔老爷和崔夫人，所以我勉为其难，跟你们一起走。”祁夜理所当然地说。
　　姜钰和花宁只觉头上飘过一阵风，兴许有两只乌鸦飞过。
　　至此，他们终于知道了这小孩的真实意图。丫的，这分明是自己害怕不敢上山，还非扯了这么一圈就为了让他们跟他一起啊……

　　此时，山隹园围墙外极隐蔽的位置，后山陡坡之前。
　　一位公子身着轻便出行的素衣，负手而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后面走来一位姿态轻逸的女子。
　　女子步伐端立，不扭捏，不摇曳，比之一般女子多了几分铿锵与坚定。
　　素衣公子回头，入目，是轮廓尖削英气，眼眸清邃的疆域绝色。不同于江南女子的温婉和柔和，异域血统与中原人的不同清晰可见。她的眼神中有不可捉摸的神色，似墨非墨的眼珠深陷似可勾去人的灵魂，无端透出一种妖冶和美艳。
　　素衣公子轻笑，“哎呀，藏了这么久的阿娜耶，原来是你。”
　　“公子莫非，早已知晓了我的身份？”她淡淡道。
　　“你的眼睛太碍事。太美，也太显眼。再怎么藏，落到有心之人的眼里，也会显露端倪。”
　　名唤阿娜耶的女子从怀中取出一纸素笺，递与他，又道，“单看眼睛，已经比整张脸不显眼多了。”
　　男子接过纸笺，细长素净的手指是贵公子独有。他端详了一阵，又问，“还有什么吗？”
　　“明日子时三刻，长风楼。”
　　但闻那人轻笑了一声，“大晚上的，你们都不睡觉么？明夜虽有篝火晚会，不知道夜里头有宵禁吗？”
　　但阿娜耶却很严肃地答了这个问题，“衙役……应该不会管。”
　　见素衣公子仍旧在钻研纸笺上的内容，她想了想，转身离去。
　　再走多时，她改头换面，再望去，竟不过是个穿着衫裙的普通女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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