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弯弯曲曲的小径尽头，琴声袅袅顿处，再无木鱼之声相随，佛堂依旧紧闭，无有丝毫回应。苏沐风素衣宽袍，黑白斑驳的发髻只以一方雪白的方巾束扎，数月之间，他身形消瘦得只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两颊深陷在黝黑的方脸之内，舒朗之色却是不改。曲罢终了之时，他苍白的唇间竟显出一抹恬然之笑，并未再为佛堂之人的避而不见而哀凉悲叹。
　　我莞尔一笑，求不得之痛，他如今倒是放下了。侧目望了望侍立在他身侧担忧望着他的石九斤，有些愕然他随身所带行李的单薄，他此番回东洛故里应是举家而返，缘何我看到的竟只有这方寸大小的藤木箱子。
　　“慧妃娘娘……”苏沐风望向我，朗声开口，一如他在庵堂时初见我时那样，起身整理好原本就很齐整的衣冠，俯身长揖，恭敬言道。
　　“达世如幻，苏相如今可算是彻底放下了？”我在他对面静静坐定，挑眉问道。
　　“《般若经》中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放下，放不下，不过是心中的执念。老夫以往一直悟不透的也是心中的这点执念，从没有好好地为她弹奏这支古曲，难怪她会一直不喜，不来见我。如今老夫要走了，此曲不为邀她一见，只为弹于她听，她听见了便好，见与不见，都已不再重要。”苏沐风目光如沐，轻叹声中用手将琴具轻轻推出胸怀之间，重又坐定，开口问我道：“国士的死是慧妃娘娘的手笔吧？你今日来这庵堂可是为了告慰你阿娘的在天之灵？”
　　我微愣，不自觉避闪开他仿若看穿我心肺的目光。司马邦彦死了，可我今日却连拜祭母妃的勇气都没有，就如我不知她离去时对司马邦彦是恨是爱一般，我如今也不知他的死是令母妃宽慰还是伤痛。
　　“慧妃娘娘，国士一直希望的就是你能够放下心中的戾气、怨怼，若是他的死能够令他如愿，老夫想无论是他还是你阿娘都不会怨怼于你。”苏沐风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似是劝慰我道。
　　我略愣，司马邦彦，我倒更希望他恨我，至少如今我不会对司马无射如此愧疚。
　　“本宫若是放下身上的戾气，更该松了一口气的是你还有姑姑吧？”我直直将目光投向微笑望我的半百之人，缓缓言道，“本来本宫一直以为当日执意要本宫入宫的只有本宫的姑姑，宫里的太妃娘娘，却想不到还有宫外的苏丞相大人。也是本宫糊涂，姑姑万事都与苏相您商量，选定本宫这个棋子时，又怎会不相询于您？”
　　“慧妃娘娘聪慧，果然帮着至尊盘活了这局本是死局的棋。老夫和太妃娘娘也算是选人得当。”苏沐风扬眉而笑。
　　“苏相对至尊真是鞠躬尽瘁，明知他已不再信任于你，于外朝，便故意疏远甚至怒骂你的爱徒宋慕枫，使他能够为至尊安心所用，于内朝，推我进去，是为了取代已经病弱而再无力掌控后宫之局的姑姑，或者是您的亲生女儿，宁妃娘娘？”我回他淡然一笑，反唇而问，手上的指甲却是在不经意间刺入掌心，我的命运竟就是这样被他和姑姑掌控得理所当然。
　　“笙儿……”苏沐风并未计较我语中的讥讽之味，口中喃喃，目中黯然，长叹道，“为了笙儿，老夫欠了至尊的，欠了思皇后，思来，是大错。笙儿自幼长于深宫，她的才貌也配得做帝王之妇，可惜她太像她阿娘，对至尊用情已是入了障，以至于为祸深宫，内宫不宁，非社稷之福。内廷、外朝，若有一处不宁，最终苦的是天下百姓。”
　　苏沐风起身，踱步至亭边栏杆处，极目所至之处，是远方晚霞掩映中巍峨无语的皇城。他默然片刻，方负手叹息道：“还记得老夫曾在此问过慧妃娘娘，若是至尊一意孤行，止戈为武会变成穷兵黩武，又将如何？慧妃娘娘回答老夫说，宝剑虽利，未必没有剑鞘可收。慧妃娘娘虽是长于深宫，见识、品性却是不凡，未尝不是后宫之中的一剂良药……”
　　“良药？本宫自问做不得贤妃，也无此能耐可以左右至尊。”我将苏沐风的涧雪古琴挪到自己身前，轻挑着琴弦，淡淡道，“苏相怕是有了爱女的前车之鉴，是以才选了本宫这个绝不会如她一般对至尊用情至障之人吧？至于本宫被推入棋局之后，是生是死都凭本宫自己的本事，您或姑姑都不会再理。”
　　“慧妃娘娘错了，老夫更看重的是你那日在送别老夫时的那一眼慈悲。”苏沐风回首，摇首而笑，徐徐言道，“慧妃娘娘或许至今仍在怨怼老夫推你入局，然时势如棋，人难如旧。娘娘，为臣最后只求你，无论如何，在做何种抉择前，都不要忘了你在磨笄山前看我大巽饥民时的眼中的良善。”
　　时势如棋，人难如旧。我叹息，吾生虽短，但见过的世事无常，白云苍狗，却真是如他所言，即使无他、无姑姑，身在皇室之中，我又如何能逃脱这场权势之棋？低眉望着苏沐风的背影，复又看了看紧闭依旧的佛堂，我胸中慨叹，也罢，这个男人，胸臆之中终归是将中州的万千百姓看得最重的，这值得我敬重。
　　十指覆上冰冷的琴弦，我闭目而鼓，不是苏沐风一直奏着的、经他填补而成的前朝古曲《凤求凰》，而是轻慢恻然的《离愁引》。离人之悲，在于不见伊人，不见伊人，吾心凄凄。
　　曲未终了，佛堂之门洞开，我收拢住指掌间的冰弦，叹息，由爱而生恨，由爱而生恼，如若无爱，此生何来愤恼？宇文诗音，你果然还是做不到如此吧？
　　“诗音！”苏沐风愕然转身，双目在看到那个从佛堂走出、身着灰暗衲衣的恬淡女子的瞬间涌现出的是难以掩饰的狂喜。
　　宇文诗音白皙的脸颊柔和依旧，人却无端地有些憔悴，脚步虚浮，只在晴鸢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横波之目却是看向苏沐风身后的石九斤。
　　“晴鸢，和他走。你这几夜都在哭，莫以为我听闻不到。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和他的缘分便隔了万水千山。”宇文诗音轻柔一笑，轻轻推了推身侧的晴鸢，似是喝令一般。
　　“不！只要主子你在一天，奴婢就必不离开您！”晴鸢俏目含泪，噗通跪下，瞥了一眼一脸期待之色的石九斤，终是答得斩钉截铁。
　　“贫尼缘静，不再是你的主子，你的卖身契，贫尼不是早就在当年入宫之时就当着你的面烧掉了吗？”宇文诗音屈身扶起哭泣不止的晴鸢，手持念珠言道。
　　“既然你不是奴婢的主子，就更无权喝令奴婢，奴婢不走！”晴鸢扯着宇文诗音的衲衣，呜咽言道。
　　“晴鸢！”石九斤依然穿着那件不合身的袄袍，口唇却将欲说的话咽下，只直直望向晴鸢素白的脸颊。
　　“九斤，你该懂的，我不能丢下主子就像你不能丢下你家老爷，今生无缘，你回了东洛就找个好姑娘成家立室，将我忘了吧！” 晴鸢别开螓首，不再去看石九斤。
　　“晴鸢，我依着你，多久我都会在东洛等你，你莫担心！”石九斤憨厚的脸上绽开笑来，憨憨言道。
　　“呆子！”晴鸢止住哭，啐了一口，却也唇角微弯。
　　宇文诗音握住晴鸢的手，叹息摇首，望向石九斤似是欲要再言，却在不经意扫到苏沐风时顿住。我看向她持着念珠的手，那手竟是微不可闻地颤了一下。
　　“诗音……”苏沐风木然上前，饶是他雄辩滔滔，此时见了心上之人却是讷讷。
　　“贫尼缘静，俗世之名檀越还是莫要再提。”宇文诗音合上双眼，指间拨弄念珠，举手向苏沐风施了一下佛礼，便不再言语。
　　苏沐风一愣，苦涩一笑，在宇文诗音面前站定，叹道：“我知，先帝在临终之前每年都会来这里求你见他一面，可你最终也未如他所愿。你对我，终是好过对他的吧？如此，我又复何求？”
　　宇文诗音身姿一僵，双眼紧闭，口念经文，越发快地拨弄起手中的念珠。
　　“宇文诗音，不是先帝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但是她却是先帝最爱的女人……”
　　尤嬷嬷的叹息犹在，我轻声叹息，巽文帝拓跋辟疆，临终所念的是他风雨飘渺的江山、尚未成年的儿子，还是我眼前这个被他冤枉废黜、挚爱一生的女子？
　　马蹄阵阵，由远而近，我抬眼望向庵堂门外，片刻后，兵戈足靴之声响起，拓跋晟在一对羽林护卫之下缓缓向亭中走来，随在他身侧的人孝衣未除，却是司马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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