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九斤，看来老夫真的是不能再和你回去东洛见阿父了！”苏沐风唇角轻扬，对着石九斤淡然一笑后便直直对着走来之人跪下，仰首言道，“至尊可有旨意？宣读吧，天色已晚，莫要误了尔等归宫复旨的时辰。”
　　我皱眉看着在新任羽林中郎将纥奚黑齿带领下的羽林军，暗问，拓跋昊若是要为苏沐风送行，为何偏偏要将守孝在家的司马无射派来？这绝对不可能是为了全了他对昔日恩师的情意。
　　“至尊口谕，苏沐风有大功于大巽，朕赏无可赏，封无可封，但有椒酒一杯，为恩师送行。”拓跋晟垂眸言道，话未说完，屈膝而跪，颤声喊道：“恩师！”
　　司马无射抿唇不语，也掀开袍脚，跪在拓跋晟身侧，仰首沉声道：“徒儿恭送恩师！”
　　我愕然看着垂首将方壶置于亭内案几上的纥奚黑齿，从方壶内倒出的酒的颜色、气味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大虞宫中赐死权贵常用的金屑苦酒。东洛城破，龙首宫中这珍藏之物也沦落到了大巽，却不想如今它的用处依然是如此……
　　“金屑苦酒？哈哈！当年东洛之役，老夫多有谋划，没想到竟是为自己抢来了这样一壶御酒！用谋者死于谋，死得其所，倒也快哉！”苏沐风起身，仰头一笑，脸上净是嘲意。
　　“皇帝哥哥，宽恕笙儿的阿父，宽恕母妃吧！赫连姐姐的事，都是笙儿的错。算是笙儿最后求您……”
　　苏玉笙惨白含笑的脸，拓跋昊在她灵柩之前徘徊哀愍的身影闪现在我的脑海。
　　“恩师，南蜀密派使臣来见恩师，恳请恩师至蜀为相，恩师错不该接见于他们。至尊，为的是大巽的安康，大巽百年一统中州方是离乱百姓之福，这难道不是恩师您自幼教导我等的吗？”司马无射面色如水，声音却有了一丝沙哑。
　　“一统中州是大巽列祖列宗的夙愿，朕只望有生之年能够替他们达成……”
　　我木然而笑，为这，拓跋昊他竟是食言了。是啊，苏沐风为大巽国相二十余载，通晓大巽内政外交上下事务，他若是投了敌国亦或是自立门户，方经大乱后的大巽如何再能禁得起动荡？苏沐风曾是这些皇室子弟、宗亲的开蒙之师，拓跋昊让他昔日的这两个弟子来送他最后一程，可是最后留给他的尊荣？
　　“带话给至尊，士为知己者死，老夫一生不负大巽，只求他勿忘了大巽一统中州的夙愿！你们也不要忘了！”苏沐风微笑而言，语气里却有着喝令之意。
　　“且慢！苏先生一生尽忠于大巽，于大义之上并无所亏，可否承请从轻论处？”我看着他苍白的鬓角，终是不忍，开口恳求拓跋晟道。
　　“慧妃娘娘，臣等只管执令而行，圣令，言出无悔!”未待拓跋晟开口，司马无射冷冷望着我言道。
　　未待我再言，铮铮琴弦断裂之声，仿若呻吟着的绝命之辞。
　　我回首，只看到温文而笑的苏沐风和他手下断裂的琴弦。
　　“诗音，既然我再不能为你而奏，这琴就毁了吧？”
　　苏沐风凝望了依旧闭眼诵经的宇文诗音，转而望我，慨叹道：“慧妃娘娘，你终归还是个女人，守律说得对，圣令，言出无悔，否则他就是辜负了老夫当初对他的一番教导，做不得中州的君主！”
　　“先生您早就知道至尊会如此做，是吗？所以才会不带辎重行李。姑姑执意要我来送你，可是你修书与她诀别？”我苦笑反问，瞥了一眼他脚边的藤木箱。暗问，姑姑要我敛藏锋芒，是否就是要用苏沐风的死要我知道何为雷霆君恩？何为慨然而受？
　　“至尊是对的，老夫为政二十余载，若是真到了东洛，耐不得寂寞，投奔蜀中也未可知。为人君者怎可冒此之险？”苏沐风含笑，端起了盛满了毒酒的酒樽，竟是一饮而尽。
　　我愣愣看着苏沐风对着跪送着他的司马无射、拓跋晟捻须而笑，将饮尽的酒樽翻转，点滴未出。
　　“恩师！章和定不忘恩师嘱托！”拓跋晟重重一叩首，含泪而起。
　　司马无射沉默凝视了苏沐风半晌，抿唇而拜，亦随着拓跋晟起身而去。
　　“天佑大巽，长风不息！”苏沐风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喃喃自语，似是祝祷。他话音刚落却是猛地捂住胸口，踉跄倒地。
　　“老爷！”
　　石九斤窜上前扶住苏沐风，一个柔白、持着念珠的手也从另一侧惶急地将苏沐风扶住。
　　“诗音！”苏沐风在扶持下软软靠着亭柱倒地，惊喜地看着扶着他，含泪不语的宇文诗音。
　　“定方，我临入宫前一夜曾求你带我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会不会放下一切随我走？”宇文诗音恻然而笑，冰泪如丝，泫然而落。
　　“会。”苏沐风深深凝望着宇文诗音，缓缓抬手，似乎想要抹去她脸上垂落的泪痕。
　　“不，你不会。”宇文诗音笑得凄然，侧过头，闪过了苏沐风的手，“因为你是苏沐风，你是要有一番作为的。”
　　苏沐风的手顿在宇文诗音温润的脸侧。
　　“知我者，诗音。”苏沐风叹息言道，手却是缓缓放了下来。
　　宇文诗音淡然一笑，在苏沐风身侧盘膝而坐，合目而念的似乎是往生的经文。侍立在她身侧的晴鸢亦杏目噙泪，缓缓跪坐下来，口中吟念着经文。
　　“老爷！”石九斤眼泪汩汩而下，哀声呼唤道。
　　苏沐风喘息片刻，含笑望着忠仆道：“九斤，阿父不肯认我这个不孝子。我故去之后，你就将我埋在这磨笄山下吧。”瞥了瞥石案旁的藤木箱，他继续言道，“这箱木中盛着的是中州各州的泥土，你就将它们混在一起，浇在我的坟上吧！”
　　我眸间黯然，苏沐风自为北臣以来，不知是为了免祸还是觉得有辱门楣，他那商贾出身的阿父早已将他驱逐出家门。纵然他曾权倾朝野，如今身故却连祖坟都入不得。
　　苏沐风望我一眼，竟是合手握拳费力地对我行了一礼，叹道：“慧妃娘娘，回宫去吧。若是老夫所料不差，至尊已经在等你了。大巽、中州的子民就托付给慧妃娘娘了！”
　　我不语，对着他躬身长揖，掩住了唇角的苦笑，姑姑、苏相国，还真是抬举我，纵然我对中州的子民心存怜悯，但又何德何能可以承接得起这种托付？
　　“诗音，我没法带你走，如今就永远在这山下陪伴着你，可好？”苏沐风轻轻笑道，温和的目光似已迷离，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闭目诵经的宇文诗音。
　　宇文诗音诵经如旧，清泪却从她轻合着的两眸中滴滴滴落……
　　不想再打扰他们的安宁，我静声离去。夜华初上，庵寺一片静谧，吞噬了所有的人世间的悲喜与哀愁。

　　“主子，可要去明光堂？”
　　夏蓂宫外，桃枝扶着我步下画舫车，轻声问道。
　　我看着拼命向桃枝使着眼色的红药，侧首向着明光堂的方向望了片刻，木然开口吩咐道：“晚了，本宫乏了，还是先回文轩阁吧。”
　　除红药外，夏蓂宫中少有宫人知道我已将桃符送到紫宸宫。我涩然一笑，不知那个昨日还在我的臂弯中睡得酣然的孩子，到了宇文皇后宫中可会睡得安稳？
　　“主子！”文轩阁外，冯姑姑急步向我迎了过来，凝眉压低声音道，“至尊自酉时过来，已经在文轩阁内等了快两个时辰了。奴婢看他脸色似乎不佳……”
　　我看着阁外侍立的近侍、谒者，确是侍奉拓跋昊之人，笑了笑，握了握冯姑姑的手，示意她无碍后便举步走进阁内。
　　文轩阁内并未燃烛，我摸索着走进内室，绕过屏风后双眼才逐渐适应了黑暗。
　　“慧妃娘娘！”
　　影影绰绰间，以华源儿为首，二三个近宦宫人向我躬身施礼。
　　“都下去吧。”拓跋昊的声音在黑暗中缓缓响起，我应声望去，只见他端坐在矮榻上，面色似是平静异常。
　　众人应声而退。
　　静默如黑暗一般笼罩在我和拓跋昊之间。
　　良久，拓跋昊起身，走近我，抬手将一物置于我眼前。黑暗中在我眼前莹莹生光的正是那令我无比熟悉的九鸾钗。
　　“六弟死了。”拓跋昊唇角轻扬，垂下眼眸，却是举手将那绝世的钗环插进了我的发髻。“宗□□上报，你去看过他之后，不到一刻，这钗就插进了他的心脉。”
　　难言的冰冷瞬间从鬓发上浸透了我的全身，我皱眉，下意识地抬手欲要将鸾钗拔下。
　　“这钗你给朕好好戴着！”
　　拓跋昊猛地擒住我握住鸾钗的手腕，厉声喝道，我抬眼，只看到他幽深眼眸中酝酿着的冲天风暴。

　　上既主政，急行夏礼，每恶沐风掣其肘腕。苏沐风乃暗疏其徒宋慕枫，令其从上所令，上果信重之。武威十三年十月，丙子之乱平，免相国苏沐风。哀皇后薨，丧仪既尽，苏沐风自请出归故里，上许之。然南蜀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苏沐风至其国。上恐其为变，乃赐其金屑苦酒曰：“君有大功于社稷，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唯有此酒，恭贺君行。”苏沐风笑叹曰：“用谋者终于谋，吾归矣。唯愿中州一统于大巽，夏礼复兴。”言毕，举杯尽饮而亡。
　　斛律氏曰：苏沐风以商贾之子，由南而北，主政凡二十载。中兴邦室，连横之法抗于西寰，藏社稷百姓于胸臆，使夏礼复兴于世，功德也。然封无可封，帝王疑之，唯死而已。善谋者死于谋，诚也。
　　　——《轩辕志•苏沐风列传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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