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无论心中是情是恨，宁妃苏玉笙还是在次日辰时离开了人世。拓跋昊悲痛之下，竟然将其谥为哀皇后，以后礼安葬入长陵。近一月以来，宫中屋檐、门楣、窗框等等凡是入眼的地方都挂满了素白的灵幡，仿佛将天祚宫整个裹入了一片翻滚的白浪之中。被追封为皇后的苏玉笙的葬礼隆重而极尽哀荣，拓跋昊辍朝三日，为其举哀。其间我只随着宇文绣绾跪在嫔妃丛中，听着身后一片莺莺燕燕的女人娇声啼哭成一片，不知她们是真心的在为躺在冰冷棺椁之中、盛年而亡的女子悲哀，还是在为引起那个时不时来灵前驻足、哀痛深思的帝王的注目而拼力。
　　苏玉笙的葬礼过后仅两天，不知是否是哀痛于养女的早逝，姑姑病倒了，曹医令告之我的话不假，她恐怕很难熬过武威十三年的冬季。我带着宫人前往萱莪宫探望时，与宇文皇后在宫室前不期而遇，只得带着宫人向她依礼请安。
　　“这些时日宫中事务繁多，慧妃分娩过后本宫未得细问，你身子将养得可好？这一番惊吓之下，可别伤了你的脑子，连自己说过什么话，许过什么诺言都忘记了。”宇文绣绾挥手示意我起身，话中含笑，也不待我开口，只冷冷扫我一眼，步带长风的从我身侧直直走过。
　　我侧身含笑施礼恭送宇文皇后离去，心中叹息，身为皇后，眼睁睁看着夫君将其他女子追封为皇后还要随着少府寺一同操持那位女子的葬礼，宇文绣绾心中其实是烦闷至极了吧？
　　“主子……”尤嬷嬷在我身旁提醒言道。
　　“走吧。”我回转目光，叹息一声，只随着宗公公缓步入了宫室。
　　内堂之中，晨光温润沐人，却无处不飘散着苦涩的药味。姑姑一袭素衣，卧在榻上，缩在锦被之中，一手支起额头，一手正拿着一张纸笺，凤目似是在看信，眼神却飘忽茫然至极。
　　“主子，慧妃娘娘来看您了。”宗公公小步走到姑姑身侧，俯身提醒她道。
　　“丫头，你来了，过来让姑姑瞧瞧。”姑姑收回四散的目光，支撑着坐起、靠在床榻上，含笑伸手招呼我道。
　　我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手，坐定在榻旁的绣墩之上，入手的冰冷却让我不由垂下眉眼，姑姑的手一向是温润的，今日为何却如此冰冷？是因为病体不支还是因为她手中的信笺？
　　“哀家的侄女，做了阿娘更添了不少光彩。哀家最担心的还是你原先的锋芒，在宫中，女子还是敛了锋芒，将其藏在心中的好。”姑姑端详我片刻，微微一笑慨叹道。
　　我回她一笑，宫中女子锋芒太露，终会刺痛了那个身穿衮服的男人的眉眼吧？届时他手中的天子剑可是顾不得曾经的恩爱。
　　“两个孩子都好吗？”姑姑凤目转向我的眼，唇齿轻启，温和问我道。
　　“玚儿一切都好，玙儿前日有些发热，好在乳医照料得当，昨夜热已经散了。”想起宇文皇后方才望我的眼神，我泛起一丝苦笑，她是怕我食言吧？
　　一时室内寂然，我和姑姑都只静静看着对方，未再言语。
　　“女子本弱，为娘则强。丫头，不管你还是姑姑，愿意还是不愿意。燕氏的女人如今已如燕氏的王朝一般融入了大巽的骨血之中。绣绾方才来看过哀家，两个孩儿将哪个送与她抚养，你可有了决断？”姑姑眼中波光婉转，凝眉叹息言道。
　　我轻轻颔首，手却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裙。女子本弱，为娘则强，我当然知道刨除诺言，将孩儿送与宇文皇后，是在深宫之中保护他、为他争得一个前程的最好方式。宇文家会容得我选哪个孩儿送与皇后娘娘吗？只怕宇文绣绾心里早有了决断，皇后娘娘怎会不要身体康健的皇长子？若我再拖延犹豫，恐怕以宇文绣绾的脾性，冲到我宫里将两个孩子都抱走都有可能。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姑姑……”我木然望着姑姑苍白的脸颊喃喃问道，这是我自她逼我嫁入宫廷之时便一直在问她的，在问宿命的，隐隐觉得姑姑选我入局，除了她对我所言的原因、那日我对苏玉笙所言的原因外似乎还别有隐情。
　　“丫头，苏相国他明日就要出京返回东洛故里了，你若真想知道答案，就代哀家去送送他吧！”姑姑面色温润依旧，投向我的目光却隐隐含了些悲悯，松开了攥着我的手，轻轻言道，“哀家乏了，丫头，回去好好看看孩子吧！”
　　我起身施礼，举步离去。唇间苦笑，苏沐风，我早该想到，当日推我入局的，还有他……
　　“丫头，姑姑不能陪你了。你要作为皇兄的血脉，好好活下去。哀家把大巽托付给你了，大巽也是大虞。”
　　回转身体的瞬间，我只看到姑姑在宗公公的搀扶下起身，将握在手中的信笺缓缓放在朱雀宫灯的灯焰之上。
　　大巽也是大虞吗？将大巽托付给我？我静静看着雪白的信笺在姑姑纤长的指间燃尽，自问，我何能接得起这么重的托付？大巽始终是那个男人的最爱，他应是能够接得起姑姑的重托。可是，拓跋昊他似乎已不愿再见姑姑……
　　“主子，婢子向您请辞了。”宫殿之外，尤嬷嬷恭敬向我叩首，美目微弯，说出了她的决定。
　　“你要留下？陪伴姑姑？”我扶着红药的手，挑眉淡淡问她。
　　尤嬷嬷莞尔，望了望肃立依旧的萱莪宫，颔首道：“主子自然知道以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婢子再帮不了主子什么了。只想陪陪仅有的故人，在余下的日子为太子爷诵经，方能弥补婢子做下的罪孽，请主子允许。”
　　罪孽？我微微一笑，入了宫帷，似乎每个人的手上都或多或少会沾染上佛家所说的罪孽，却不知这罪孽是为了爱还是恨。尤莫邪，她和姑姑之间，在以后不多的日子里是会更多的回忆起总角时的友谊还是少女时的仇雠，也许只有她们两个能分得清。扯了扯嘴角，我最终留给尤莫邪的却只有两字“珍重”，她微笑施礼还我的也是这两字。

　　“主子，可要回文轩阁？”
　　从车驾上下来，红药目视着我小心问道。我笑着看了看倒映在她杏目中、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孔，摇了摇头，望着灿阳下夏蓂宫那处不大的宫室，轻声吩咐道：“去明光堂，本宫想见见皇儿。”
　　明光堂中，我没有去看猫儿，只是挥退了宫人，从略显吃惊的丘穆陵氏手中第一次接过了桃符。这一个月，猫儿病了几场，仍是孱弱不堪，桃符倒是又长大了不少，玉雪可爱，颇为活泼好动，我抱他在怀里，他倒也不嫌陌生，更未哭闹，黑溜溜的大眼睛笑成了半月形，咯咯笑得欢。我抚了抚他绒绒的额头，想如他一般笑得没心没肺，羽睫翻转之下却是不自觉地流出泪来。
　　“主子，这可使不得啊！”
　　我忍住泪，轻声哄着桃符，单手解开了衣襟，耳边传来丘穆陵氏愕然的声音。宫中规矩，我如何不知，无论是桃符还是猫儿，我都未亲自哺乳过，但今日我只想好好抱抱桃符，不想再顾其他。我微笑冲她摆了摆手，终是不顾她的劝阻，哺乳起桃符来……
　　“阿儿尚好眠，阿娘出城旦。露寒采绒忙，绒线换谷盐。盼得儿良壮，快马逐一方。”
　　桃符吃饱了，窝在我的怀里打起了哈欠。他的身子软软的，透着淡淡乳香，我整理好衣襟，起身凝视着他仿佛带着微笑的睡颜，抱着他、踱着步，一遍遍地轻声哼唱着歌谣，直到午后夕阳斜照进了宫室。
　　“明日本宫离宫之后，会有车驾载着桃符和嬷嬷前往紫宸宫，桃符还小，万事就托付给嬷嬷了。”我俯身亲了亲桃符红润的脸颊，小心将他交托给了丘穆陵黄花。
　　“主子……”丘穆陵氏灵动的双目一愣，旋即似是明了，只抱紧了怀中酣睡依旧的桃符，咬唇对我立誓一般的言道，“奴婢一定会用命替主子护佑好小皇子！”
　　“不，记住，从今后你的主子只是你怀里的这个孩子。”我握住她怀里睡着的桃符握紧了的小拳头，孩子柔滑的小手让我不忍松开。
　　“奴婢记住了。” 丘穆陵氏怜爱地看了看桃符，对我恭声应诺。
　　“还有一点，嬷嬷务必要记在心中，那就是永远不要在玚儿面前提起本宫，这样皇后娘娘或可容你。”我垂下眉眼，不再看桃符惹人怜爱的睡颜，缓缓松开握着他的手。丘穆陵氏毕竟是帝姓十族之人，又是少府寺选入、拓跋昊亲点的乳母，她若懂得如何讨好宇文绣绾，不在桃符面前提起我，宇文皇后或可以容得她在桃符身边。
　　“婢子谨记主……慧妃娘娘教诲。” 丘穆陵氏一凛，垂下目光，手却越发将她怀中的桃符拢紧。
　　我扯出一个微笑，移转过目光，低眉转身离开。
　　绕过玉石屏风的瞬间，不知为何，桃符洪亮的哭声突然从我身后响了起来，我猛地僵住，脚步轻转，本能地想要去呵哄他。
　　“本宫要你立誓，要是你腹中是个皇子的话，他一生下来，你就要将他送与本宫，从此之后你不得多看他一眼，不得多问他一句，他只会是本宫的孩儿。燕氏你敢发毒誓吗？”
　　“燕氏辛夷在此立誓，愿将腹中孩儿送与皇后娘娘，从此再不多看他一眼，不多问他一句，若违此誓，业火焚心，魂息永生难安！”
　　我合上了双眼，用手捂住了耳朵，强迫自己快步跑出，可是没用，桃符的哭闹声一直萦绕在我耳侧。我越发捂紧了耳朵，一路拼命奔跑，泪似断了线一般涌出，再不受我控制……

　　后性安和，姿德婉淑，偏见爱幸。孝武既纳燕氏，稍有宠，后礼爱渐衰。武威十三年，后以妒忌故，贬斥掖庭，后愤而不复饮食。俄而，薨。帝思其旧容，痛悔之，辍朝三日，谥曰哀皇后，葬长陵。
　　——《北史•卷十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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