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念的经

　　江宛陵笑了笑，神情显得很轻松，他看向风采铃说道，“先生误会了，我只是在思考该让先生见素小姐一面，这样先生就不会怀疑我的用心了。”

　　“大人的用心高深莫测，草民有许多未解之处。原想请大人启发草民的疑虑，只是我看大人忧心太甚，未必肯花费时间。”风采铃针锋相对的回应道。

　　江宛陵并不因为风采铃的追问而显得为难，他只是想了想说道，“风先生的名字很耳熟，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说完，他默然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失敬……是我一时眼拙竟然未将先生认出来。”继而，他起身朝风采铃拱手行了一礼。

　　受到这样的礼遇，风采铃自然亦是站起身向他回了一礼。

　　“先生是戊子年的会试第二名……”江宛陵说道，其实他并非这时才想起来风采铃的出身。风采铃听他如此说，只是淡淡一笑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就忘了。”

　　“先生淡泊名利，飘迹江湖，行踪不定。今日有缘相见，应该畅谈一番才是。”江宛陵开口说道，随即命人准备了筵席，并请风采铃一同入席。

　　风采铃心知这是宴无好宴……但此时也无法拒绝。筵席摆在花园里的水榭之中，时序已进入秋末，初冬的意味越来越浓，因此花园之中草木凋零，显得极为颓唐。风采铃一路行来，也无心赏玩景色，只是心内猜测着江宛陵的目的。

　　席间，江宛陵还请来了有名的弹唱名角，与风采铃谈起的也是很清雅的治学之道，两个人谈兴都很浓，不解真相的人一定会认为他们两人是久别重逢的好友。

　　筵席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仆从来禀报京中有人到访……风采铃立刻仔细观察着江宛陵的面色，他面色一贯的清冷，只是嘴角噙着的笑意并没有消散，反而歉意的说道，“风先生，失礼了。俗人俗世自然有理不完的俗务啊。”说罢，他又对仆从说道，“请龄安过来陪风先生坐一坐。”

　　风采铃目送江宛陵步出了水榭，他才收回眸光，轻轻饮了一口杯中的醇酒，除了慨叹这酒的滋味确实纯美，他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团又一团的疑云。

　　张长寿与江宛陵碰了一面，他神色极为凝重，开口道，“大人，京中来访的人是哪一位？”

　　江宛陵却不像他那般担忧，他只是淡然道，“该来的总会来，你担心什么？风采铃在园中，我们不可冷落了客人。”

　　张长寿叹了一口气，“大人的安排到底是为什么？”

　　“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虽然我并不能成功，但至少我对那个人有了交待。你记得适时请素小姐出来吧，我想她与风采铃一见后，应该会顾虑的更多，脑筋也会懂得灵活变通二字的真意。”说完，他便离开了。

　　张长寿眉头一皱，江宛陵的话听得他云山雾罩。只是他多少也明白江宛陵安排风采铃与素还真见面的用意。情能系人啊！

　　江宛陵回到后宅准备更衣，却见着明珠领着玉指正站在他的卧房门口……他微微眯了眯眼，才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明珠见到他，仿佛很激动，直直朝他急步走来。她的步子太急，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幸亏江宛陵长臂一伸，稳稳将她扶住。

　　“你怎么了？”江宛陵示意玉指扶住明珠。

　　明珠似乎有些顾不得的意味开口质问道，“你抓了素还真？”

　　江宛陵看了她一眼，“你是为了这件事情等在这里？”

　　“我想请你放了她。”明珠开口说道。

　　江宛陵不置可否的说道，“我还有事情，回来再和你谈这件事情。”

　　“不，等到你回来，那，那就来不及了。”明珠怕江宛陵背着她，默默的将素还真处置了。

　　江宛陵只道，“我现在要去更衣……”

　　明珠却是固执的不肯退开，江宛陵只好一个人朝前走，明珠跟着他的身边说道，“我……”这些话有些难以启齿，但她仍是说道，“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到了这个地步，明珠只能把真话说出来。

　　“明珠，等我回来后再和你谈这件事情。”江宛陵开口说道，他一手推开房门，跨步走了进去。

　　“你也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吗？”明珠跟着他的步子冲进了他的房间。江宛陵走到屏风后，慢慢的解开外衫上的纽扣，只道，“这个消息又非机密。你想说什么？是要与我做交换吗？”

　　不一会儿，他已经换好了衣衫，从屏风中走了出来，看着明珠说道，“你可以去劝她交出我想要的东西。”

　　明珠不可置信的望着江宛陵，“你让我去帮你做说客？”

　　“不行吗？”江宛陵说着话，又伸手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帽子，“明珠，这些事情你不要掺和……因为……”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正了正自己的帽子，他才道，“因为你还这么年轻。”

　　明珠恨不得啐他一口，她讨厌他此时此刻还与她打趣……可是心中不知为何又有些甜丝丝的，这情绪使得她眉眼一柔，“你都无能说服的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明珠还等着他的回答，哪知道他只是对自己点了点头，便步出了自己的房间。明珠与玉指两个人站在他的房间里都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小姐，我们走吧，这里是大人的房间……万一丢了东西，可不是要怪罪咱们么？”玉指轻声在明珠身边说道。

　　明珠却是转动着黑漆漆的眼珠打量着这间卧房，她眸光忽然瞄到了书案下放置的画筒，内中插着几幅卷轴。明珠挪动着步子轻轻走了过去，她随意抽出其中一幅画卷，慢慢拨开卷轴——只是一幅很普通的梅林冬雪图，她又细细看了落款，是“汝默”两个字。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玉指紧张的问道，她不敢跟上前来，只是低声的说着。

　　明珠似乎未曾听到她的声音，只是合拢了卷轴，她又抽出了一幅画，再看，落款还是“汝默”两个字。直到抽到第三幅画，她拨开画卷，只看到一道杏色裙边，这令她十分好奇，她便将卷轴放到了画案上，慢慢拨开……直到整幅画卷都摊开在眼前，明珠看着那卷轴上的一切，她不禁屏住了呼吸……半晌，她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又去看落款，仍是“汝默”两个字。

　　“小姐，小姐，咱们走吧。”玉指催促道。

　　明珠静了静心，她的呼吸慢慢顺畅平和了，她伸手取过那卷轴上的小画，一点点卷好放入了自己的袖口。继而再卷好画轴……慢慢放入画筒之中。

　　玉指上前看明珠神情怔怔的，不觉担忧的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回去。”明珠只道了回去两个字。

　　她一路神情呆滞的与玉指回到了西院，进了房间，她只管走进内室躺好，玉指见她和衣睡下，有心嗔她，但又忍住了，只是轻轻为她搭上丝被。自从来到这里，小姐的情绪就奇奇怪怪……今日又不知道在江大人的屋子里看到了什么？

　　摇了摇脑袋，玉指退出了房间，留下明珠独自一人。

　　待到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后，明珠睁开眼，慢慢的从袖拢里抽出方才从江宛陵房间里拿走的小画。她翻了个身，将那画像摊开放在自己的枕头上……看了几遍，这画中人的衣裳，她曾见过，这个人是自己认识的人。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江宛陵心中的秘密吗？

　　有一刻，明珠想要扯烂眼前的画像……忽然，她抓着画像，身子一滚，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要去见一个人。

　　素还真被人请到了花园里，她不以为意，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而已，她越走越能听到吴侬小调，咿咿呀呀……琴弦勾勾，余音袅袅的缠进了她的耳朵里。这令她疑惑，到底是给自己准备了什么呢？

　　她只能沉默着朝前走去，直到她的视野里出现了风采铃的身影……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交领长袍，斜靠在圈椅上，手中还拈着一支小小的酒杯，眸光专注的望着某一处。

　　唱词写的很好，是宋代著名词人张炎的八声甘州，“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素还真不急不忙欣赏完这一段才移步，奇怪的是跟在她身后的人也并不催她，实在是很礼遇这位小姐。

　　张长寿最先看到素还真，他起身相迎，“素小姐……”

　　风采铃一怔，素还真来了？他连忙搁下手中的酒杯站了起来，一转头，他确实看见了，那就是素还真，她面上有些淡淡的倦色，还有一层挥散不去的轻愁。

　　这里不是叙话的地方，可是方才的唱词勾起了几分不同的心绪，见到了素还真，那些心绪又都莫名的冲散了。他快步迎了过去，“还真……”

　　素还真点了点头。

　　风采铃抿着唇一笑，他知道此处不是交心的地方，可是他真的很高兴能见到平安无事的素还真。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谈一谈，于是，张长寿合适的找了借口离开了。

　　这静谧芳香的后花园里，只留下了两位有情人。

　　“是江宛陵准备的？”素还真不冷不热的说道。

　　风采铃反而并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只是说道，“他想让我来说服你？”

　　素还真冷笑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惜，他无法如意。”

　　“这项物品比你的生命更重要吗？”风采铃问道。

　　素还真只道，“你晓得他要的是什么东西吗？”

　　风采铃眉头微蹙，“一个朝廷命官会想要什么呢？事关他的前程？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东西。”

　　“你还是被他说动了？”素还真问道。

　　风采铃叹道，“不可误会。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只是，他善于拿捏人心，事关你的安危，我还能冷静若斯吗？我此刻是不自觉的掉入他设下的陷阱里……明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却不得不照做。”

　　“陈情已经背叛了……”素还真开口道，“他肯定是要夺走盐帮。”

　　风采铃看她面色冷硬，只想此刻先缓和她紧绷的心神，他分析道，“他的目标应该不在盐帮。以他的处境来看，当然有很多其他的方式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我看他处事都是迂回……譬如你我今日在此时此地相逢，他也完全可以用我们的性命来威胁我们……”

　　“你以为他不会吗？”素还真马上反驳道，“你被他的温情脉脉骗了。你以为他是给机会让我们叙旧吗？他是在警告我们，倘若不听话，下场就是……”

　　“亡命鸳鸯吗？”风采铃忽然轻松的一笑……

　　“你……还不急吗？”面对风采铃的轻松，素还真很不解，她心里团了一口闷气，这闷气都是江宛陵惹来的，她心内曾默默决断过，一定要将这口窝囊气报复回去。

　　“这里有美酒佳肴有雅乐清风……还真，我们不如坐下品品这樽醇酒，这可是江大人精心准备的，岂可辜负了这份美意呢？”风采铃意态从容的说道。

　　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素还真有些无奈，但最后还是依着他的心意入席了。

　　“记得你曾答应过我要一同骑马赏雪……”风采铃说着替素还真斟了一杯酒，“那时候我就开始时时畅想着，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他如此认真的询问，令素还真开始认真思考要给予一个真诚的答复。

　　“等这件事情结束……金陵也会落雪的。”素还真慢慢说道，“到时候就可以饮马桥边，一起赏雪。”

　　这真是一幅极美的画卷。风采铃会心笑道，“谢谢素小姐应在下之约定。”

　　直到这时，素还真才露出真正美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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