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湖·烧雪

　　小念和钟剑湘并肩站在雪舞楼最高的一层，凝视着远方的风云流动，北恩城在他们的眼底，泛出冬日的灰白色。
　　“哥，你觉得，雪舞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艳歌中透着浮世的悲凉。你说呢，小念？”
　　“烟花肆第，浮华之下有什么呢？那个地方有很多秘密。”
　　“你在怀疑什么？”
　　“红颜白发的女人，残影逆党，行刺的阴谋……一切，都和这座所谓的世间雅境有关。”
　　“证据？”
　　“我看到过，也听到过。”
　　“眼见的不一定为实，耳听的不一定为真。”
　　“上次我被追杀就是因为听到了逆党之言，那个神秘人就是他们的主使。”
　　“虽没有和他交手，但我没有把握胜他，他似乎在隐藏什么。”
　　“哥，那个女人，那个琵琶女。我们必须控制她，我怀疑，她是‘残影’的人。”
　　那个紫色的身形在他脑中慢慢清晰，是雪女身边的那个琵琶女，有着小狐狸一样的笑容。
　　“小念的直觉不错。”不知何时，黎焕已站在二人身后。
　　“臣下见过大人。”两人转身行礼。
　　“免。”黎焕抬手致意，“雪舞楼内每个人都有嫌疑，如今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先手。”
　　“大人的意思是？”钟剑湘微微皱眉。
　　“疑者，皆斩。”
　　“屠戮雪舞楼？！”小念惊道，登时拜伏在地，“如此必会伤及无辜，望大人三思！”
　　“小念，我知道你和雪女之妹花展欢私交甚笃，那丫头倒也没什么嫌疑。不过此事关系到圣上性命，社稷安危，你不要透露给她消息。”
　　“大人愿留花氏姐妹性命？”小念抬头望向黎焕。
　　黎焕垂下眼帘，轻道，“花展颜也是皇上看中的人，我不会动她的。”
　　“多谢大人开恩。”
　　“你先去吧小念，帮我们看着四周动静，我和你哥要商议一下。”
　　“属下遵命。”
　　钟剑湘眉头紧锁，“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无凭无据，怎能大开杀戒？”
　　“你觉得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证据？”
　　“这……”
　　“不需要证据。”黎焕的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谁会留下把柄，自证其罪？剑湘，我知道你宅心仁厚，平日若非不得已，不愿伤人性命，但你不能拿皇上的性命作赌注。”
　　“属下万死。”钟剑湘单膝跪下，的确，黎焕的话让他无从反驳。
　　“剑湘，你上次冤狱也是被刺客所累，如今还要替他们说话么？”
　　“……属下不敢，上次还要谢过大人的信任与提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黎焕转身面对着北恩城的景致，“剑湘，你这一次若是抗旨不尊，我也保不了你。”
　　“抗……难道……这是，皇上的意思？！”钟剑湘知道如今已经不可挽回，“属下知罪，一切听大人吩咐。”
　　“确切地讲，是卫大人的意思。”黎焕垂了眼帘，“起来说话吧，剑湘。不过我也觉得，我们得先发制人。”
　　“大人高见……”钟剑湘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的刀，有种难以言明的情感在心头郁结。
　　“那个琵琶女叫香奴，是雪女的人。擒贼先擒王，剑湘，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大人不是说，不对雪女下手么？！”
　　“剑湘，你怎么变得跟你弟弟一样傻。”黎焕回过身来，肃穆地看着钟剑湘，慢慢说道，“不对雪女下手？怎么可能，她是所有人中嫌疑最大的，也是最危险的。香奴是她的心腹，去接个头什么的也可能。”
　　“怎么可能？她一直陪着皇上！”
　　“那是因为卫大人在，她没有动手的机会。”
　　“卫大人怎么了？”
　　“他告假了，奔丧。你也知道陛下双亲已故，最重孝道，准了他三个月的假。”
　　“那大人什么时候动手？”
　　“越快越好，我已经安排了另一处行宫，皇上很快就会迁过去，就在明早。皇上一走，立即封锁雪舞楼，无进无出。”
　　“臣……遵旨。”
　　有个黑影贴着立柱，静静地听着俩人的对话，脸色苍白。
　　一夜之际，鲜血已经为雪舞楼的地板镀上一层红漆。
　　舞场中的女人身着盛装，虽然身形娇小，但还是流出雪舞楼主的气魄。她身着一袭火红色的舞裙，云髻高梳，金钗掩映，胭脂绯红，鲜妍胜血。
　　她的举手投足，本应千娇百媚，一笑倾城，再顾倾国，引得豪门公子一掷千金，倾家荡产。但今日她风华仍在，气势却已经大减，绯红的眼角流出的稚气竟像是个少女般天真无邪，了无机心，不禁让人怜爱悲悯。
　　“来了？够早。”女人的声音悠悠传来，“我不介意做替罪羊，我本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请让我把这支舞跳完吧，也不枉负各位看官来辛苦一场。”
　　她像是一直落入陷阱中的火狐，即将成为战利品，成为那些人邀功请赏的资本。
　　她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小念，忽而微笑，眼神也变得坚定。
　　小念看着舞台上的女子，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忽然发觉自己移不动脚步……
　　像那场初次的见面一样，他在远处的角落里凝望，而她在高台上起舞。
　　她又开始旋转了，火种从天空降下，熊熊燃烧……
　　但这次没有纷纷扬扬的花瓣从天空中落下，只有和她眼角一样绯红的泪水随着旋转飞洒。
　　他读出了那微笑中的悲伤，那浓艳的妆容下是干净的执念。小念瞬间明白了她微变的口型，绝色的女人说着最哀艳的唇语：来世，再见。
　　万箭齐发！
　　她好像还在旋转，舞步是那么单调，却又那么动人。
　　而小念却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他嘶声呐喊，向前奔去。
　　有谁能快过离弦的箭？那说出口的承诺，反悔时就一败涂地。
　　他能听见弓弦铮铮的响声，也能感觉到那来自心底的绞痛，虽然天旋地转，痛感却那么分明。
　　小念扑在了地上，一枚来自身后的快镖击伤了他，是熟悉的自家手法，他不敢回头，怕撞上哥哥的目光，那来自钟剑湘的能看破人心的目光。
　　他的小腿传来被撕裂的痛感，他只能慢慢地爬着，以一种愚蠢的姿势前进，直到他不忍心再靠近，他才慢慢跪坐了下来。
　　血腥味儿飘散在风中，原本干冷的空气也变得黏稠。小念神色狰狞且痛苦，仿佛有魔鬼扼住了他的脖子……更确切地说，是他自己变成了魔鬼，扼住了自己的咽喉。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一阵寒风席卷而来，把屋中唯余的那点暖意摧毁。一瞬间整个大厅冷寂如冰，甚至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将被冻在空气中，碎掉。
　　大门洞开，四座皆惊！
　　一个身形看来像个女孩子的人推开了大门，她把自己包裹在黑斗篷里，双眸黑如点漆，深得可怖。她不看众人，只是径直走向舞台上那千疮百孔的女子，步子缓慢而坚定。
　　小念跪在地上，她也仿佛没看见似的，只是幽幽地从他身边经过，“展颜、欢儿……”小念喃喃，“对不起，展颜姑娘，不，我……”
　　女孩在死者的身旁跪下来，慢慢为她拔去身上的箭矢，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是怕把安睡的女子弄疼弄醒一般。
　　两侧的弓手再次举起长弓。
　　钟剑湘沉默不语。
　　“大人，请指示！”
　　钟剑湘依旧不发一言。
　　黑斗篷的女孩抬起头，面纱悠悠地飘落，一张脸苍白如纸，不染铅华。
　　那是……
　　“雪女！”小念和剑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放箭。”钟剑湘身后，黎焕的声音毫无感情，他的手也有力地按住钟剑湘的肩膀。
　　一阵铮铮之声，弓弦俱已应声而断，暗器又重新飞回到那黑衣女子手中。她孤傲地抬起手，手中却只是两枚再普通不过的铜钱，她随便地把它们扔在地上，两枚铜钱已赫然成了四半。
　　弓手们都惊异地看着弓弦的断处，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喉管。
　　那女子的眼中蒙上一层盈盈的水光，她垂下眼帘凝视着死者，再抬起眼帘时水雾已经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仇恨的怒火，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仿若被点燃的火烛，落下的泪水都在熊熊燃烧。
　　黑斗篷的人抱起死去的女子，径自出门，迎向门外的漫天风雪。她向前无穷无尽地走着，仿佛要走到世界的尽头……
　　大风吹过，携卷着雪花在空中乱舞，黑色的斗篷帽子落下——
　　白发飞扬！
　　小念原来一直以为坚持会让人变得强大，在不断的收获中体味新的感悟，而他现在终于明白让他变得强大的是放下，是不断的失去让他成长。
　　他久久地跪在那一滩鲜血前，有咸涩的水从眼眶里涌出来，难以控制。
　　“欢儿，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成为名捕，成为让你喜欢的那个人，成为你想让我成为的人。”小念从怀中摸出了那把珍珠刀，这把刀自从上次欢儿救他后他一直带在身边，还没来得及还给她。小念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冰凉的质感上无复欢儿的体温，他痛苦地感到，有什么东西隔开了他们，他们再也无法并肩站在一起了……
　　“结束了么？”钟剑湘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松开，身后的黎焕脸色凝重，不发一言，转身消失在帷幕的阴影里。钟剑湘走到小念的身边，单膝跪下来帮小念包扎小腿上的伤口。
　　“没想到真的会这样，”钟剑湘的声音很低，“这或许就是天命。”
　　“结束了么？”小念的声音更低沉，像是气若游丝的人发出最后的询问。
　　“当然……没有，”钟剑湘和帷幕后的声音几乎同时慢慢说道，“这只是个开始。”
　　“我们点燃了可怕的东西，那本应是不该被打扰的魔鬼。”钟剑湘擦拭着小念创口处的血污，继续轻轻说道。
　　“你刚才也看到了——在她眼底苏醒的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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