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湖·烧雪

　　“师父，那个，我的伤已经差不多全好了，以后就不用过来取药了吧。”
　　“要是懒得跑就把剩下的药带走吧，反正也就几天的量了。”
　　“哎呀……我用不着了。”
　　“随你。”
　　“嗯，师父，我想和你讲件事，”欢儿披着毛毛斗篷蜷在太师椅里，表情是难得的认真。
　　“什么？”姜铩羽坐在屋子靠窗户的一侧，仍在练他的书法，虽已是冬日，他还是一袭单薄的白袍，眉宇之间气概凛然。
　　“师父哎，人都是会死的对吧？”
　　“当然。”
　　“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诶，您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问这个？”
　　“不想。你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问题。”
　　“……师父，您真是个好人。”
　　“当然。”
　　“这些年谢谢您帮我啊，我最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我有点害怕，您……您能和我一起去吗？就去看看就好……我……”
　　“不能。”
　　“好吧，不过您不用担心我啦……经过上次的危险后我会很小心的，而且多谢您救我一命。”欢儿从斗篷中钻出来，悄悄站在姜铩羽的身后看他写字。
　　“嗯。”姜铩羽还是一笔笔写着字，甚至没有转头向欢儿看一眼。
　　“那我走啦师父，您自己保重啊。”
　　欢儿第一次表现出和她欢快直爽性格不搭的迟疑，但她还是拿上斗篷推门离开了。
　　直到欢儿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姜铩羽才缓缓搁笔，整理起已经写好的一打宣纸，望着空空如也的太师椅，静静地冲了杯茶。
　　“你就这么忍心看着她去送死？”
　　一个落拓的男人抱着剑坐在窗沿上，眼睛亮若晨星，用嘴向手心呵气，“哦？你居然还在喝茶？那我也来一杯铁观音好了，要热茶。”
　　屋中的男人一袭白衣胜雪，眉清目秀，听见窗边人的招呼，却并未睬他，只是手捧一杯清茶，静静地望着远方。
　　许久，白衣男子转向窗边的男人，眉峰一挑，“你怎么知道她去赴死？”
　　“我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啊。明明应该是鹿一样的慧黠，猫一样的乖巧，可是她刚刚和你告别时候的眼神是什么？慧黠变成忧惧，乖巧变成怕被你看穿的不安了啊。”男人夺过白衣男子手中的茶喝了一口，脸上带着回忆般的笑，“那可是个好姑娘，那么美那么年轻，眼神却变得既哀伤又坚定，虽然不舍却坚持着告别，我就知道她活不久了。我曾见过一个眼睛里藏着无穷的姑娘，那双眼睛里的天空大海之美简直可以用无与伦比来形容，可是有一天，她变得那么深沉与哀艳，真的把我要吓死了……直到她死了我才懂那种眼神，那次的道别可是永诀啊……”
　　他的声音不见悲伤，却忽然不笑了。
　　他只是慢慢把杯子递回给原主，仿佛陷入回忆的深渊。
　　白袍男子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看着老友第一次收敛起嚣张的笑容，像乌云遮住太阳。北风吹起那人的碎发，在这一刻，本就有些忧郁的男人便显得更落拓，更悲伤，仿佛在一瞬间整个人都衰老了。
　　“你一个喝酒的人，来喝什么茶？”白衣男子淡淡道，从白色的袍袖中伸出他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将茶杯从窗口抛了出去。
　　男人看向面无表情重新倒茶的老友，忽而微笑，这一笑就又变得年轻了，乌云消散，光芒刺眼，他把玩着手中的剑，“偏巧你这女弟子又和那位姑娘一样可爱，容颜也有些相似。”
　　“只怕是为你而死的女人太多，你连样子都快记混了吧，风流剑客李寄离，又称偷心圣手，有谁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的武功甚至在我之上，你看你一表人才，青年才俊，却偏偏喜欢鼓捣什么药材，配些方子又不出去行医，还在这小楼里高隐避世。”
　　“鼓捣药材？李寄离，世上若没有这些东西，你的魂怕是离了七八次了。”
　　“是啊，上次的伤还真是多亏了你。微湖江氏的弟子中，大概只有你得到的是悬壶药圣江老先生的真传。不过我还是劝你别天天闷在家里，如果跟我一样多出去走走看看，愿意为你去死的女人怕是我见过的两倍都不止。”
　　“谁像你一样闲不住。”白衣男子呷了口茶，慢步到另一方小桌，提了壶酒为李寄离斟满一盅，李寄离把剑放在桌上，却仍去窗沿上坐着，“我知道了，你为什么不离开，因为，因为你在这儿有个让你欢喜的女徒弟。”
　　白色的大袖一挥，风声混着酒撞击瓷盅的声音，向李寄离扑来，还有扑面而来的一句，“喝你的酒去！”
　　李寄离一下子仰面，任酒盅擦着鼻尖飞过，他松开两手，从窗子上跌了下去，但凭借在空中一个转身稳住了自己，借着轻功的力道，他一手扳住窗棂，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酒盅，酒半滴也没有洒出来。
　　“铩羽，你看你……”李寄离脸上还是那副笑容，很随便，很欠，却又像阳光一样很暖，让人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姜铩羽再不看他，转身进了内室，把门轻轻带上。
　　李寄离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跃入屋内，“喂喂——你去干嘛？”
　　“睡觉。”
　　“为什么要睡觉？这才什么时辰！”
　　“要下雪了。”
　　李寄离转头看向窗外，刚刚明明还是风和日丽的天色，却又忽欲风雨满楼，朔风呼呼作响。
　　“你不去拦住她？”
　　“去也无用。”
　　李寄离推开内室的门，看见姜铩羽坐在光线有些昏暗的屋内，一身白袍夺目，他的脸也一样瘦削且苍白，唯独手中的清茶绿得动人。
　　姜铩羽端着茶杯，仿佛正在注视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但李寄离却觉得他的目光实际上是停留在别处的。姜铩羽的心思也的确不在茶上，他在看床榻边一只女孩的发钗，是他买来送她的一只发钗，凤头上那颗珍珠，犹如一颗浑圆的眼泪。
　　“粗心的丫头……”
　　站在他身后的李寄离听见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姜铩羽伸出那已近乎惨白的手，将一盏清茶缓缓浇祭在凤钗前，并未回头，“命运若让她回来，她自然会回来；若不让，我去了又有何用。”
　　“我最受不了你这种宿命论！命运是人掌控而不是掌控人的，你可以救她的，你去了命运就会改变的，不是吗？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呵，你不知道她有多犟，就像是最顽强的小树，从来都是那样……不过就算再努力，任何人也拗不过命运。”
　　窗外风雪大作，雪花簌簌飞下，院子中的一棵树左摇右摆，狂风呼啸，风声中传来一声木质断裂的嘶响，这可怜的树竟被折为两截。
　　“四年了吧，那时候你也去了。”姜铩羽叹了口气，幽幽道，“她呢，她回来了么？”
　　李寄离登时愣住，他迟疑了一会儿，便静静地退出了房间，“雪大了，你去睡吧。”
　　李寄离握着手中的剑，不知道如何整理自己的思绪，说实话李寄离很佩服姜铩羽，同时又很讨厌姜铩羽，这个孤高避世还只爱自己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和他成为朋友的？看来他的确是没有对欢儿动心，那么美丽单纯的女孩子就要死去了，他却还在喝茶，在睡觉，甚至连一句阻拦她的话都不说。
　　而自己呢？
　　李寄离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么明艳的女孩即将赴死，他认为自己是有义务去帮助她的，即使他与她是萍水相逢，但一面之缘尚存，便是有千万条值得他付出的丝线，更何况她是他喜欢的女子的妹妹，他在心里也是把欢儿当妹妹的。
　　多情剑客不仅多情，而且心软。
　　想到这里，李寄离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漫天飘洒的无根之水，只觉得天地空灵，他猛地从窗口飞出，没入风雪。
　　姜铩羽轻轻推开了小楼的门，或许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推开小楼的门，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站在漫天的风雪里，穿着单薄如纸的衣衫，嘴唇因为寒冷变成紫色，大雪掩盖了一切，刚刚欢儿的声音和李寄离的话语，都如梦幻一般，他闭上了双眼，张开双臂，尽情享受这无边的风雪……
　　每一次风的侵袭，都像是刀子割在他的身上，而他伫立不动，他的心很痛，痛到他不计较肉身上的感觉。那是一种莫名的愧怍，从心底浮上来，他只是不想离开这座小楼，他也离不开这座小楼，仅此而已。
　　他欺骗自己，次数已经太多……那支精美的珠钗滑落在地，迅速地蒙上了一层霜雪。
　　一滴鲜红的血，悠悠落下，皎白的珍珠变成了血色，仿佛凤的哭泣。
　　漫天风雪愈发的大，李寄离想不出欢儿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加之他在姜铩羽那儿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雪又这样的大，他找了家酒肆一个人喝酒，想等雪小些再说，一杯又一杯，他居然喝醉了。醒来后李寄离最终决定赶回雪舞楼，去问问雪女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走在路上，努力稳住步子，只觉得头痛欲裂。
　　当他抵达雪舞楼时，已经是入夜时分。而奇怪的是，雪舞楼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反而静得出奇。李寄离不禁心生疑惑，就并未推门而入，而是施展身形飞到了屋顶上，整个雪舞楼静悄悄的，与黑夜融为一体。他找到了平日花展颜所在的屋子，却空无一人，他又顺着楼梯下到了平时喧嚣的舞场，也是空荡寂寥，在夜色中静得可怕。
　　李寄离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什么都没有，他只看到了舞台上大滩的血迹和这座冷寂得连鬼魂都不屑驻足的空楼。
　　李寄离缓缓蹲下来，用手指沾了一点地上的血，浓腥的气味已被寒气压住，而血迹还很新鲜，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如一只机敏的狼一样，他轻轻搓动手指，仔细地嗅着黏稠的血液，另一只手里的剑在慢慢被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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