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笑谭

　　因为凤凰祠里养过金翅凤凰，官员得了命令，要大兴土木，翻盖凤凰祠，还要到凤凰山上给瑞云真人修建一幢器宇轩昂的道观。
　　凤凰祠的女孩暂且被安置在村里一处草棚里，衣食所需并无缺漏，等凤凰祠修好了，她们再搬回去。
　　白道长担心人多眼杂，有人欺负她们，特意拎了降龙木站在草棚门口晃悠，远远的就看见之前曾经纠缠过阿怜的小混混走了过来，徘徊在远处，伸着脖子往里看。
　　白道士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还敢来？拎着棍子去追他。
　　女孩子们也不怕了，从草棚里一涌而出，拎着棍棒竹条，追追赶赶，把小混混堵在一棵树下，围起来恐吓：阿怜姐姐可是凤凰，你再敢惹我们，当心老天爷劈死你！
　　小混混举手求饶，说我不是来捣乱的！
　　他说，我问过爸妈了，他们的确往凤凰祠丢过一个女婴。他问，你们当中，有谁是七年前的九月份被送过来的？
　　女孩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半天，一起说：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告诉你！
　　唉，你们这群丫头可得想好了，要是认了我这个哥哥，以后跟着我就不怕有人欺负！我还能给她攒嫁妆！
　　羲有道长挠挠下巴，对身边的姑娘耳语一番。
　　姑娘们挨个咬耳朵传过话去，然后有个杏核眼的小女孩举起了手：我就是七年前的九月份被送过来的！
　　妹妹！小混混十分惊喜的喊了一声。
　　别忙着叫。另外一位女孩笑出来两个酒窝，拎着竹条笑嘻嘻的说，我也是七年的九月份被遗弃的。
　　我也是。我也是。
　　此起彼伏。
　　小混混有些傻眼，正想揪住白道士问个究竟，工地上的工头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大事不好了！
　　他们为了盖凤凰祠去河里挖沙子，有几个工人是从外面请来的，不知道凤凰村河坑的事情，跑到那边去挖，结果挖塌了一处沙地，把石碑铲倒了。
　　羲有道长连忙和白道士往河边赶。
　　很多工人惨呼着往村里跑，两位道长赶到的时候，河坑的水，一半是黄的，一半是红的。一具工人的尸体面冲下趴在河坑边的沙地上，另外一个工人呆呆的坐着看着他。
　　白道士拎着降龙木就冲了过去，问他还能动么？
　　羲有道长见状不妙，一把拉住他。
　　工人的头，硬生生的平转过来，骨节咔咔作响。
　　他的眼里满是恐惧，伸出手，指着自己的嘴，发出呕吐的声音。有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口中阴惨惨的大笑。
　　随后，一大捧头发从他口中溢出，连绵不绝的流淌出来，奔向河坑，头发末梢卷带着场子内脏，一起拖拽出来。
　　工人发出可怕的惨叫声，倒地而亡，口中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河沙，慢慢流入河坑。
　　河坑里，黄色的浑水，红色的血交织流淌，水面中心就像开了锅一样，冒出剧烈的气泡。
　　石碑呢？
　　羲有道长低头去找。
　　浑水荡漾，冲刷着黄沙。看河沙倒塌流淌的走势，这块石碑大概倒进河坑水下，但是冲得不远。
　　白道士脱了外袍鞋袜，拎着降龙木就要往里跳，刚走两步，河沙松软，一条腿径直陷到膝盖——就在这个时候，河面突然一阵喷涌，漆黑的头发宛若八爪章鱼外翻，河中女妖，缓缓升上了河面。
　　她扭头，盯着白道士。
　　羲有道长连忙喊起来：“她出来了！小心！”然后拎着宝剑冲了过去帮忙。
　　白道士闻言十分紧张，顾不得把腿从河沙里拽出来了，勉强站稳，握着降龙木瞪大了眼睛，问：妖怪出来了？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道士顿觉五雷轰顶。
　　他这位好友，居然看不见妖怪。虽然知道他道行浅薄，连法碑都不会加护，但是没想到眼拙到这种地步。
　　他先扑了过去，还没走到河边，长发如蟒从水中窜起，一把将他抽得飞起，滚落灌木。
　　道士一阵头昏眼花，担心白道士要栽，连忙爬起来赶过去。
　　没想到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异。
　　河中女妖十分谨慎的盯着白道士，似乎十分畏惧，根本不敢近身。
　　莫非是害怕白道士手里的降龙木？
　　刚想到这里，道士就看见他的好朋友，随手把降龙木往地上一插，腾出双手去摸沙子里的东西。
　　完了！道士吓得魂都快飞了，心想，哪有这么不靠谱的！
　　却见女妖没有趁机而动，依旧停留原地，十分紧张的盯着白道士，看也不看地上的降龙木。
　　“有了！”白道士按住沙子底下的东西，“正好踩到它。有没有绳子？”
　　小混混突然蹦了出来，喊着你等会儿，我去工地上拿。
　　“你来这儿干什么？”道士问。
　　“我想问瑞云真人哪个姑娘是妹妹啊！”小混混说。
　　他撒腿就跑，片刻之后就召集了三个胆大的工人带着绳子赶过来了。
　　远远的把绳子抛过去，白道士捆住石碑，让他们拖拽。
　　女妖十分生气，绕开白道士，冲着工人扑了过去。羲有道长举起宝剑挡在前面，准备硬碰硬。
　　白道士见状，伸手举起降龙木抛了过去。
　　道士伸手接住，对准女妖迎头一棍。
　　女妖哀嚎一声后退三丈。
　　石碑被拽了出来，白道士用力一推，将它重新立在河坑边。道士做法加护，石碑再次生效，女妖哀怨的扫了他们两个一眼，缓缓沉回水下去了。
　　道士长舒一口气。
　　工人和小混混也吓得不轻。
　　白道士浑身湿淋淋的，还有些遗憾：那妖魔到底长什么样啊，完全看不见。
　　道士忍不住盯着他上下打量。
　　河中女妖居然怕白道士。可是这位同行好友，修为不是一般的浅薄。
　　道士一头雾水。
　　白道士整理着衣衫，突然嗷了一声。
　　裤管里居然摸出来一小块骨头，像某种小鸟的爪子，大概是从河坑泥沙里裹带出来的。
　　道士仔细看了看那根骨头，终于参透了河坑女妖的事情。
　　他说，我就说嘛，此地风水不可能养出这种凶煞妖孽的，还不是那群无知村民自作自受。
　　出生即死的婴儿，原本就是世间最阴煞的事物之一。这村子也不知有几百年了，年年岁岁代代相传的洗女风俗，导致死婴全都积累到河坑里，怨恨之气积累凝集，终于形成女鬼。
　　村民再往里扔弃婴，等同于给女鬼献上活祭品。
　　这样无意识的养鬼供鬼，终于让她修成无法降服的魔头。
　　白道士救助女婴，功德深厚，所以怨气化成的女鬼不愿攻击他。
　　又或者说，白道士本是不见神鬼则鬼神不惧的命格，所以河中女鬼不敢攻击他。
　　没准还有其他原因，但是道士参不透。
　　为了防患于未然，道士把女鬼成形的原因跟村里人说了：若是再往里扔孩子，等到石碑镇不住的时候，让她爬出来，就算大罗金仙也只能看着她挨家挨户杀光屠尽了。
　　村里人说，道长放心，现在谁还把孩子往河里扔，都扔到凤凰祠了。
　　道士就冷冷的看着他们。
　　白道长也有一些忧伤，他以为，有了金翅凤凰的事情，村里人生了女孩总会改观一些的。
　　不过算了，移风易俗，本非一朝一夕之事。而且现在他有的是封赏，来多少孤女，他都养得起。
　　小混混还在纠缠自己妹妹的事情。
　　他说，您不知道，我从小就希望有个妹妹，每次老妈怀上孩子，我都希望是个女孩。
　　可是事情过去太久了，白道士早就不记得了。他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儿的人怎么就这么容不下女孩。
　　混小子挠挠头，说，我也想不明白。将来我娶妻生子，不论是儿是女，我都一样疼惜。
　　回到山上，白道士喂喂鸟，看看书，弹弹琴。
　　山上工人来来往往，挖石搬砖，凿刻雕花，叮叮当当没个消停。
　　白道士问，我的菜园子呢？
　　铲平了，工人解释，说县令吩咐过了，要种上奇花异草，摆上假山小池，以示品味高档，意境深远。
　　白道士又问，我的书呢？
　　您是得道高人，不能再看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典籍了，县令吩咐过了，给您搜来全套道家典籍，什么画符的、炼丹的、看风水的应有尽有，以示道行高深。
　　又指着屋里的二十个道童，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这是县令给您找来的徒弟，以示香火鼎盛，人丁兴旺。
　　叮叮当当进进出出热热闹闹。
　　白道长目光呆滞，说，烦死了。
　　这还不算是最烦的，第二日，县令的狗腿子爬上山通风报信，说据可靠消息，九公主还对白公子念念不忘，听说瑞云真人养凤凰的事迹后，就央求天子恩准，许她来凤凰山烧香。再过半个月，公主的凤驾就要来到长沙了。
　　白道长的汗都快下来了。
　　他十分热切的问羲有道长，你是不是要回云峰山？
　　他说，一起走，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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