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

　　这是莫小西第一个没有睡着的晚上，她把自己从入校到现在从头到尾想了一个遍。她相信有很多人跟她和雷宁宁一样，从踏入这个学校门槛的那一刻起，就觉得自己和这里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大多数人和她一样，一步迈进来却再没有迈出去的勇气，于是只好选择接受，让自己去适应这个小社会。委屈、痛恨、憋闷、妥协，是一个完整的四部曲。然而雷宁宁和她们不一样，她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因为不喜欢、不适合，于是一定要反抗。她真的从心底里佩服宁宁，这个女孩做出了她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虽然她却举双手双脚赞成。

　　早上集合出操哨声响起的时候，莫小西抬头看了看对面上铺的雷宁宁，看见她居然也睁着眼睛看着她，莫小西冲她竖了竖大拇指，送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不管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相信她不会后悔。

　　因为考试都已全部结束，她们现在也无异于有组织地放鸭子。出完早操吃完饭，莫小西没有回宿舍，一个人怏怏地往服务社走。地上的积雪被风扬起一阵白毛，直直地就冲进她的眼睛里，气得她一脚踢飞了路边的一个小雪堆。

　　“小姑娘脾气挺大的呀！”好笑的男声在身边响起，似乎忍得很辛苦。扭头看了看，是上次和王涛一起帮她们倒垃圾的那个男生。

　　“怎么啦？是不是考试没考好？一脸的郁闷。”那个男生打着哈哈，笑问，“无所谓啦，小妹妹，世道变啦，已经是大学了，能过就是好，没那么多讲究，还非要争个一二三啊，习惯了就好了，六十多一分都是浪费，浪费就是极大的犯罪！”

　　莫小西白了他一眼，她不喜欢这种见谁都能侃侃而谈的人，况且这人还是乌鸦嘴。那次摔跤，就是他说的，雪天路滑，小心摔跤，说完没有多久她就摔了。

　　“你胡说什么呀！”莫小西没好气，也懒得跟他辩解，想想又堆起假笑腆着脸问他，“喂，你也是地方生吧，也算是师兄了，我咨询你一点问题行吧？”

　　那男生脾气倒还不错，并不在意莫小西忽冷忽热的态度，一拱手，恭谦道，“在下神算童伟华，小姐有何疑问，尽管问来！”

　　“二五！”莫小西肚子里骂了一句，脸上却没有露馅，忍住满身的鸡皮疙瘩，继续问，“你说一个人要是期末考试全科交白卷，都零分，是不是会被退学啊？”

　　“啊？！”童伟华明显吓了一跳，立马收起不正经的神情，“你不会全科白卷吧！那当然会被退学啦，军校哪是那么好进的，规章制度、条令条例也不是写着玩的，除了干部子弟和后门条子生，大家也算是打破头挤进来的，你个小丫头片子想什么呢？”

　　“你别胡思乱想！”莫小西实在不明白一个男生怎么会那么呱噪爱说教，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我只是好奇，就是问问，哪有那个勇气，我要真那么干了，也就不是莫小西了！你得多崇拜我啊！”莫小西扯了个难看的笑，冲童伟华摆了摆手，往学校后面的服务社跑去。

　　期末了，服务社里打电话的人特别多，三个电话亭，屁股后面至少都排着五六个人，缩紧脖子、紧裹大衣，基本都是火车站买票民工的姿势。莫小西谨慎的数了数，又研究了一下，选在了一堆男生比较多的队伍后面排着。这女生要是啰嗦起来，三个小时也说不完，完全没有脾气。

　　经验告诉莫小西，她的判断是对的，前面六个男生，总共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就轮到了她。打电话，是她每周最开心的事情，更何况这次，是告诉妈妈她还有几天就要回家了，天塌下来都阻止不了她的开心。

　　不过莫小西心里有事，说了不多久也就挂断了电话，在服务社的门口紧了紧大衣刚想往外冲，胳膊就被一个人死死地拽住了。

　　本来就心情不好，刚想发作，扭头就看见阴沉着脸的王涛，酒瓶子底厚的镜片里，一对眼睛黑洞洞地盯着莫小西，“你跟我来！”

　　这个样子的王涛，莫小西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认真、容不得商量。莫小西的第一反应是罗音出事了，二话不说，什么也不问，跟着王涛就往教学楼走，心里还在一个劲的打鼓，雷宁宁的事情还挺让她挂心的，这罗音又是要唱什么戏啊。

　　王涛将她带到了一个大大的阶梯教室，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纳闷起来，“罗音呢，她怎么啦？你们俩吵架了？”

　　王涛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问话，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脸憋得通红，却又似乎在努力放缓语气和声调，“莫小西，你是不是打算退学？”

　　“退学？”莫小西愣了愣，忽然想起去服务社的路上碰见的童伟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了起来，“是你们队那个童伟华吧！真是个大嘴巴，联想力还真丰富，我跟他说了不是我，他怎么还四处八卦！”

　　王涛看着爆笑的莫小西，轻轻的出了一口气，好像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不是你又是谁，军校里年年有跑的，但这么有决心的，我知道的还是第一个！”

　　莫小西歪着头研究了一下王涛的面目神情，心里盘算起来，她也想给雷宁宁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她不想她最后没有走成但是连学校的一切也都毁了，她之所以没有那样的勇气，就是害怕前进后退都没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与其去赌，不如安于现状。可让她纠结的是，她昨天答应了宁宁不告诉其他人，就这么说出去，是不是显得太不够朋友。可是，王涛也不算是其他人吧，他应该不会像童伟华那样大嘴巴，至少，他还有罗音这个小辫子抓在她的手里，应该不会得罪自己。

　　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的莫小西认真地点了点头，冲王涛招招手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保证不许告诉别人，并且还要给我一些有利的建议才好。”

　　面对这种脑子不在正常线路上的莫小西，王涛完全没有一点办法，又实在是想知道到底这个孩子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叹口气点点头道，“你说说看吧，建议不建议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莫小西大肚的点头，认真道，“是我们班的一个新生，叫雷宁宁，从开学第一天就想走，紧急集合不起床，上课听耳机，什么集体活动都拒绝参加，这次期末考试，又交了全科白卷，我就是想知道，她做到这样，能走不能走。”

　　王涛这才大出一口气，连脸上紧绷的肌肉都松了下来，安下心认真地想了想道，“这样的做法，是可以勒令退学了。但是就怕她的父母跟学校还有些妥协，毕竟退学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意味着对自己当时选择的全盘否定，并且要想重头再来，难上加难。学校严格制度，但是对于这样的大事，也还是会谨慎决定，和家长协调沟通的。如果这个女生家里也支持，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莫小西长长的“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有些失落，她记得没错的话，雷宁宁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对于女儿上大学的事情是非常谨慎的，当时的挑选，绝对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所以，雷宁宁要想做通父母的工作，似乎难度很大。

　　王涛没有再说话，只是很细心地看着莫小西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屋里暖气很热，刚刚匆忙地进来，没有脱掉外面的大衣，现在整个人就好像一只红透的苹果，粉粉的。

　　“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啊？”

　　莫小西忽然抬头问，把仔细研究她的王涛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使劲挠头，“莫小西，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的上心，是不是你自己也在打这个主意！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理智地行为，当然，如果你能把你以后所有会发生的事情都考虑到，并且有合理的解决办法，你可以试试。”

　　莫小西叹口气，摇了摇头，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我倒是希望自己打这样的主意，不过很可惜，我不敢挑战，或许是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或许是惧怕未知的今后还不如现在，总之，没可能。雷宁宁的行为我能接受，并且还可以为她摇旗呐喊，但是，要我自己去做，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果敢的决心的。”

　　王涛不吭声，莫小西忽然问，“王涛，你当年报这个学校是因为喜欢军人么？还是也是稀里糊涂来的？”她忽然很好奇，每一个来这里的人，心里到底是不是有着一个浩瀚的梦想，像苏羽那样。当时录取了她，淘汰了苏羽，那个死丫头有一个多月不理她，直到最后莫小西快要出发才别别扭扭地来送行。

　　“说不上喜欢，但是自愿吧！”王涛在小西的侧前方坐下来，笑容里有点苦涩，“我们家兄弟姐妹多，上面还有老人，父母虽然都有工作，但都是拿着一份辛苦钱，生活虽然不是很窘迫，但是生活压力还是很大。军校没有学费，生活还有少量的补助，又包分配，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莫小西理解地点头，看来，有着豪迈军人情结的还是少数吧，自从上了大学后，她渐渐地开始知道，生活开始慢慢地加进了很多无可奈何。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莫小西开始笑，笑得有些凄惨，“我可真的是稀里糊涂来的，我的好朋友要上军校，我陪她体检面试，结果招生的老师看上了我，提前招生的志愿单就让我填了这个学校。我是有多马大哈，根本搞不清提前招生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如果我成绩过线，我的档案就被提走了，我根本没有任何的机会录取一本的任何学校，我的成绩很好，我又不愿意去上二本，三本，没有办法，我只好来了这里。”

　　王涛没有笑，莫小西也不再笑，教室里有大约十分钟的安静，静得连两个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到。

　　莫小西抹了一把不知道怎么滑出来的眼泪，“其实，我真的很痛恨这里，它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梦想、理想，就因为我的糊涂，都变成了泡沫，都变得不切实际。我从报到跨入大门的那一刻就不喜欢这里，我讨厌这里的一切，这里的制度、规矩、习惯、要求，其实都是我接受不了的。”说到这里，莫小西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可是，这里的人都特别好，真诚开朗，有着别的地方所看不到的那种精神气质，加上我也的确没有勇气去再次挑战高考。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的羡慕雷宁宁，她比任何人都要坚定，都要勇敢。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帮她，希望她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她也一定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莫小西的两只拳头紧紧地捏着，说完这一长断话以后，重重砸在阶梯教室的课桌上，接着就疼得龇牙咧嘴，然后毫不吝啬地骂了一句，“破地方！破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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