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合集

　　很快，一月将满，到了侧妃进门的日子。
　　他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丝不快来，可是，她好象让他失望了。将近一月的相处，虽是作戏，也少不了耳鬓厮磨，肌肤相接，有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下去了，出于对她的尊重，也出于一个骄傲男人的自尊，他不能对一个不愿意与自己行鱼水之欢的女子用强。

　　在唐意如进门的早一夜，她睡觉时照例设了结界，很快闭上了眼睛，可那一夜，他看见她翻了好多次身子，第二天，早起时，她罕见地在脸上扑了些胭脂水粉，但眼睛里的些许红丝却还是无法遮掩。
　　可他没时间多问，虽然娶侧妃与正妃不同，但也有很多繁文褥节需要他应付。
　　他木然地走着一切该走的流程，心里丝毫没有纳新的喜悦，过了今夜，他真的成了一盘别人吃过的饭菜，那么他与徐婉，再无和合的可能了。
　　过不了多久，她应该会不着痕迹地生一场病，然后死在他王府里，他称帝后，尊她为元后，给个谥号，待他驾崩后，葬到同一座陵寝里，一边是她，一边是成为继后的唐意如。
　　可是，他知道，那里面不是真正的她，他只得到一个棺椁而已，真正的她，依旧红颜如花，在某个春日里，与某个少年陌上相逢，演一出夫唱妇随的佳话。

　　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他一失神，在下台阶的时候扭了脚，疼得站不起来，连礼，都没和唐意如行成。
　　敷了药，他宿在书房里。
　　徐婉是王妃，丈夫受了伤，总得探望。她坐在他榻边，凝视着他，底下的人悄悄地退了出去。半晌后，她叹了口气道：“你何苦呢？”
　　他知道，他可能瞒得过别人，但是瞒不过她。他盯着她，一脸痛色。
　　她知道，他脚上的痛是真的，他心里的痛是真的，但是，那又能怎样呢？

　　他伸手握了她的手，她一颤，想挣脱，但他握得更紧了，只好作罢。
　　他盯着她的眼睛问：“我只想知道一句实话，抛开我的身份，我真的就没有一点地方打动你？”
　　她低首不答，想起沐浴在四月春风里的青年，他揭穿了她的把戏，站在街边对着她笑，阳光下，他白衣耀眼，眉目温柔。
　　可惜......
　　“唐家，我可以放弃，我可以南征，以军功疆土争太子之位。”

　　徐婉摇头，真诚劝诫道：“真正的仁君，考虑的必是竭已所能，造福一方。六界众生，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敬畏，怎能因为一己之私挑起战乱而致生灵涂炭？”
　　“好好养好伤，和唐家小姐圆房吧。”
　　“你呢？那你呢？我自己的心意呢？”
　　“时间长一些，就忘记了。”
　　她说完，挣脱他的手，走了出去，臂上长长的披帛拖在地上，最后缓缓地消失在他的眼里。
　　独留他在房内，倚床叹息。是啊，她有的是时间，她对于他，是一生情爱的圆满；而他对于她，却只是个漫长一生中的匆匆过客而已。

　　第二天早晨，做为侧妃，唐意如须得向徐婉敬茶。
　　她一直觉得，赵王正妃，是她的囊中之物，可是那朱钧青州一趟回来，非但没有想办法退婚，皇帝一道圣旨，还将她变成了侧妃，屈居于徐婉之下。她心中本就十分不满，那知道新婚夜，她还得独守空房，早起，她着意打扮了一番，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着人教她琴棋书画，进退礼仪，唐家女的风姿，一向京都贵女圈中的翘楚。
　　她不信，自己压不倒她。

　　她选了一身粉紫裙装，头上以珍珠为饰，脸上薄施脂粉，整个人显得淡雅柔和，她低眉顺目，款款走到徐婉面前，盈盈下拜，一举一动都彰显教养，无可挑剔。
　　待她收了见面礼后，她才偷眼打量这位正妃，在她的意识里，这位武将之女，又在边关历过风霜，就算有几分姿色，也必带几分粗鄙。

　　那知一看之下，自惭形秽的变成了她自己。
　　人们常用“国色天香”来形容美人容貌，但美到什么程度，才可当得起“国色天香”四个字，却是谁也说不上来。
　　可她一见这位正妃，首先想起的便是“国色天香”，她很美，却美得不呆板。
　　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神里透着几分灵动，几分端庄，又有几分大气与威仪。这样的气度，唐意如从来没有在其他女人身上看到过。
　　今天之前，她还对朱钧的心意充满自信，此时，却全化成了危机感。怪不得，他去青州之前打定主意要取消婚约，回来后却对自己几番避而不见。
　　她垂了双目，心底暗暗思量。

　　徐婉也看了几眼唐意如。
　　这个将来极有可能是他皇后的女人，她有极好的风仪，极规范的举止，她几乎完美，却不真实，说白了，就是缺少了一点属于青春少女的真性情。
　　她喜欢他吗？也许喜欢，但谁也不知道这喜欢有几分。
　　唐意如对朱钧，正如朱钧对唐意如，从这一点来说，两个人还挺般配的。皇帝后宫的女人，要是交出真心，只会死得更快而已。而且，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一个皇帝对女人有真心。

　　第二夜，朱钧仍宿在书房，只是在就寝前，着人请王妃相见。
　　徐婉垂头坐在他床边，朱钧看着她，看了良久。
　　徐婉似乎不习惯他这样的目光，转过脸庞涩然道：“想好了，就过去吧。让唐侧妃每天独守空帏，也不是个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比以前略滞。

　　他听得出来，她不是对他毫无情意，她劝说他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吐得越来越艰难。这个认知，让他又有了几分期待，他把她拉到怀里，她抬起眼睛，看到他微动的喉结，带着男性致命的诱惑，他的声音正温柔地响在她的头顶。
　　他问：“婉儿，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你会如何待他？”
　　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称呼她，她并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这个称呼却让她瞬间柔肠百转。
　　“既结同心，惟愿生生世世。”

　　她的回答让他很满意，她如此赤诚，他也得投桃报李。
　　“婉儿，如何安置唐小姐，我另想办法，如果靠妇人裙带谋天下，得来也没什么趣味，反要受诸多掣肘。我如今只想与你，白首同心。”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眼里竟然是一片凄楚。
　　她的身份与他的雄心，隔了一片天堑。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曾有多少人这样求过，但每个人都求不到。

　　她从他怀里直起身子缓缓道：“其实那夜在青州，我就想告诉你的，只是……”
　　只是她那句“饭菜”激怒了他，他用一个猝不及防的吻打断了她次要出口的话。
　　“我是花王，将来要执掌花精一族，我的体质，如果有孕，也只能得女。”她母亲，便是现任族长，每年总有一两个月，离开他们去处理族中的事务，所以，朱钧青州之行，并未见到她的面。
　　她父亲是个将军，他爱母亲，不计较徐家是否有男丁；但在天家，没有男丁，却是致命之伤。而且，如果能早早有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子，会令他的登顶之路顺坦不少。听说前朝有一个皇帝，他传位于四王爷，就是看中了这位王爷有一个聪明过人的儿子。
　　她说完，看着他，虽然早知道答案，但眼里仍有一丝期许。
　　抱着她的双臂突然松了，她苦笑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挣脱他的怀抱，然后往外走。
　　他看着她娉婷的身姿离他越来越远。
　　她再也没有回头。

　　他心中冰凉一片，良久之后才觉得活泛过来，他朝窗外叫道：“张满清，扶我去唐侧妃那里。”
　　在院子里的时候，她朝徐婉住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里，只有院门前的两盏灯火昏黄，大约她已经睡了。
　　他想，离她大病的日子真的不远了。

　　唐意如见到他，倒有几分喜出望外，他再不来，她真不知道他自己的脸面往那搁了。
　　当他们并肩躺在床上后，也保持了一臂的距离。
　　他忽然心里感到悲哀，他虽贵为皇子，竟然享受不到洞房花烛的喜悦滋味。她们一个放弃了他，因为他不是她心中的良人；一个他想放弃，只因为她身后有所依凭不能放弃。
　　他不动，唐意如作为女儿家也不好动。等了良久后，她才扯了扯他的衣袖，矜持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他的鼻端闻到了属于处子的香气。
　　照理说，他应该顺势而为。
　　可他突然感到可笑，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是一件物品，被自己拿来交易的物品。以前，他觉得理所当然，唐家助他上位，他许唐家皇后之位，各取所需，现在，却觉得满心不舒服起来。

　　最后，他以伤为托词没有碰她，他们只是在一个床上歇了一夜，但唐意如心里很满足，他这样做，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
　　他要拢络他们唐家，只要他有这个心意，徐婉对她就构不成威胁。
　　第二夜第三夜，他都歇在唐意如房里，他们依旧没有夫妻之实，但唐意如离他越来越近，第四夜是躺在他怀里睡的。
　　第五日晨，他回到徐婉那里，和她一起用早饭。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是极想看看她。

　　她的表情很平静，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他们也说话，但说的话都无关痛痒，和路上偶遇一个认识的人，彼此打声招呼没什么不同。
　　从陌生到亲近又到陌生，一切似乎又回到起点。
　　只是情怀再也不似当初。

　　两日后，他脚伤好了，开始上朝，傍晚方回。
　　王府里灯火辉煌。
　　王府大管家见了他，急匆匆地走下台阶道：“王爷，出大事了，我正要派人去寻王爷呢，可巧王爷就回来了。”
　　他下马，把马鞭子交给侍卫，边往里走边问：“何事？”
　　大管家却闭口不言了，这种涉及后宅阴私的事，他还是少说为妙。徐王妃虽是正妃，但唐侧妃后面可是相府，他一个下人，朝着哪边说都不好。

　　唐意如被禁了足。
　　唐意如的丫头一见到他，便哭喊着要他为她家小姐做主，唐家陪嫁的丫头仆妇甚多，这时一古脑替她们小姐喊冤，吵得他脑仁都疼。而徐婉，只带着一个丫环坐在正厅里，一言不发，气势上好象输了唐家一筹，但她脸色平静，姿态雍容。
　　唐家说，王妃诬她们小姐媚惑邀宠。

　　原来，晨起时，唐家有一个小丫头来报于徐婉，说她家小姐染了风寒，今儿不能来向王妃请安了。
　　徐婉作为正妃，总得关心一二，她亲自来到唐意如房中看视，并嘱咐下人，赶紧延医调治，小丫头前来奉茶，她接过饮了两口，是上好的雨前茶，配着雨过天青的茶杯，色清淡，味清香，她还夸奖了两句。可她出门时，便感到骨软眼殇，情思如潮，当下，便让唐意如禁足，等他回来发落。
　　朱钧看了她一眼，他在皇宫长大，后宫勾心斗角之事，早司空见惯。他没料到，唐意如，她下手会如此之早。
　　她连徐徐图之都做不到，一方面是因为她背后是唐家，另一方面，她对着徐婉，生出了自惭形秽之心。她在嫉妒，也在催他早做决断。

　　徐婉说，此事可大可小，他怎么处置都好。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要是在意唐家，自可大事化小，至于她自己，她连他都舍弃了，自也不会和一个凡间的女子斤斤计较。

　　他沉默，可是唐家众人却不依，她们端来徐婉饮过的那杯茶，坚称王妃冤枉她家小姐。
　　他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望向她们的目光犀利，她们都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就跳梁小丑似地来这一出。
　　她早有退避之心，根本不会因争宠而诬陷别人，而且她贵为花王，这种下三流手段她想都不屑于想。
　　他知道，徐婉不会无事生非，唐意如确实动了手脚。
　　他接过仆妇那杯茶，然后带着徐婉一起走到唐意如房中。

　　唐意如见了他，楚楚可怜地汪了两眼泪，急步上前，当着徐婉的面，便要向他怀里扑。
　　他知道她是故意给徐婉上眼药，他把身子一侧，只挥手叫来管家，让他亲手把那杯茶重煎了，再端了回来。茶盏上方，氤氲着一层淡淡水汽。
　　他侧头看向徐婉，问道：“当时房中还有哪些不妥？”

　　她是花王，自然熟悉百草属性，那些相生相克，没有人比她更明了。
　　她以目光相询，他朝她坚定地点点头。
　　她轻轻一叹后，走到香炉边，拈了拈烧剩的香灰，淡淡地说：“刚才燃的香中掺了海外异草，名叫六曲香，本性无毒，但与茶气一溶，便有催情之效。”
　　他望向唐意如，淡淡地笑道：“意如，王妃说的可有道理？”
　　唐意如脸色苍白，但神情依然倨傲。
　　她是打量他不会拿她怎么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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