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合集

　　这一夜，他思量再三，还是回到徐婉那里。
　　他是王爷，这里又是他的王府，宿在哪处，是他的自由。再说，就算他与她同床，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他看得着，却摸不着。
　　可想起那夜在青州月夜她说的话，心头还是惴惴不安，他与唐意如没有夫妻之实，他自己知道，可她知道吗？
　　他看着她上床，安静地躺在床的里侧，背朝着他。
　　他在床沿坐了片刻，试探着躺了下来，再试探着去拉她的被角，她没有转身，但也没有拒绝。

　　他用半幅被子遮住身子大半，时令正是九月，天气已经转凉，他露在一边的手臂有些冷。他望向叠在床尾的另一条被，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这样就好。
　　他的鼻端又有熟悉的花香缭绕，他觉得浑身舒泰，不由自主地往她身边靠了靠，胳膊触到了她的背。
　　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急忙把手臂缩回来，叠放在自己胸口，突然间心中一凛。

　　刚才他碰到了她，他睡在她身边，但她没有象以往一样设结界。
　　他骤然心跳如雷。
　　他不认为她是一时疏忽。
　　他目光落在她露于被外的颈上，雪白的中衣，将她玉色的脖颈衬得晶莹无比。

　　他伸手扳她的身子，她顺势转了过来，双目依然紧闭，翘立的睫毛却在微微颤抖，泄露了她的些许紧张与不安。
　　她是花王，却也还是十六岁的少女，一样有属于女儿家天生的羞涩。
　　他嘴角不由挂了一丝怜惜的微笑，抚着她在烛光里更显娇美的脸颊问道：“为什么要揭穿她？”
　　在他可能包庇唐意如的情况下，在她打算离开的前夕。
　　“只是让你明白她是什么人罢了。”即便她走了，她也不忍有人欺骗他，至于容与不容，决断在他。
　　“那你又是为什么？”
　　她并没有要求他追究到底，他完全可以重拿轻放。
　　他凝目看她，低声道：“只是不想有人亵渎你罢了。”即便他留不住她，他也不允许有人朝她身上泼脏水。

　　他们两人都用“罢了”二字，语气平淡，但深情蕴藉。脉脉相对片刻后，她转过身，他悄悄用衣袖擦去眼角溢出的泪。

　　第二天早晨，新婚燕尔的赵王爷做了一个让人意外的举动，他突然住到了皇家寺庙里，理由是静心养神。这让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养神，依在娇妻美妾怀里养，不比在寺庙茹素然后对着一群和尚强？
　　他避到寺里来，只是想想清楚一些事。
　　那夜，他好似做出了决断，可是，当他躺在唐意如身边时，想起徐婉，觉得胸间牵痛。仿佛有根锐长的丝拉着他和她，当他割舍的时候，终于带出了新鲜的血肉。
　　他脚腕肿胀，但那点伤，并不影响他行男女之事。
　　只是，他还下不了决心，他知道，如果他与唐意如走了那一步，那么他与徐婉，就再无一丝挽回的余地。

　　而他回到徐婉身边的那刻，那一夜彼此真心流露，更让他明白了这个女子在自己心中有多重。
　　江山与美人，他到底该如何选择？

　　入夜，星汉灿烂，他一人登上了崇圣塔，从塔顶俯瞰永京城。
　　人间灯火，远远铺陈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有着不逊于浩渺星汉的辉煌，从懂事起，他就有登高一览天下的志向。
　　殚精竭虑，一步一叩地走到今天，他真的能为了她放弃吗？

　　白日，他站在寺门前，看俗寺来来往往的红尘男女。
　　美的，丑的，富的，贫的。
　　形形色色。
　　黄昏，他倚看栏杆，独对夕阳西下。晚钟随风飘送，声声入耳，他闭上眼晴，忽觉万虑皆消。
　　摹然间，风声劲急，他赶忙侧身躲避，还是迟了，胸口一阵剧痛，而后便是麻痒之感，他睁开眼，只来得及看清胸前一支长长羽箭，便晕了过去。
　　耳边有脚步声纷至沓来，还有侍卫高呼与打斗的声音，可这些声音忽远忽近，他恍惚觉得自己飘在半空里，他看见了一个放牛的小男孩，蹲在学堂窗根下，听里面的琅琅书声，孩子清亮的眼神与他对上时，他忽然心酸不已。
　　他不认识他，但不知为什么，他知道那是他自己，后来，一位红衣小姑娘来到孩子身边，用树枝在地上划字，一个一个教男孩念，男孩望向女孩的眼神，感激又羞涩。
　　恍惚间，场景变换，他又看见一个风雪中匆匆的归人，他外出经商，挂念家中的妻子，推开家门时，灯下缝衣的妻子抬起头，望向他的目光温暖而温柔；
　　春风吹送时，花影映轩窗，他又看见窗内理妆的小姐，又娇又嗔地朝外面翻了个白眼，长廊上，身形颀长的青年管家会心一笑……
　　"既结同心，唯愿生生世世”。
　　他在的地方，她就在。累世的情缘，累世的牵挂，柔情共岁月，相思染桃花。

　　一会儿，幻境消失，可徐婉的身影，依旧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想起那个梦境里，她身上凛然生威的王者之风；他想起他们初逢时，在寻常巷陌，她为乞儿出头后，回头看向他的灿然一笑。
　　他想起御园白玉堂前的牡丹，高贵典雅；他也想起平民百姓家竹篱茅舍旁的牡丹，绿艳红深。
　　他知道她能与他享富贵，也能和他安贫穷。

　　他也许只有这一世的荣华。今天，如果他为了她放弃江山，他觉得不甘；那么她以倾\\城之姿陪伴他或美或丑或贫或贵的生生世世，就是理所当然的吗？

　　仅这一世的承诺，他给的拖泥带水；而她生生世世的承诺，却说得干净利索。
　　论胸襟与气度，他终究逊了她一筹。他该想开了，今生能阅尽万里江山固然好，得一心人，琴瑟和谐，鸳鸯白头，也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且试着放开天下，换得美人一诺。
　　会后悔吗？也许会，可是不试一试，怎知自己也许会无悔呢？至少 ，他现在喜欢她是真的，想和她生生世世的心也是真的。

　　他正思绪纷纷时，好似听见一个声音，温柔却不容违抗，她说:你们退开，我来。接着，有柔嫩的嘴唇覆到他胸前的伤口上，使劲吸吮。
　　他想说:婉儿，我不值得你如此，可他却哽咽不能语，只下意识地伸出来，想抓住她。
　　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人却是唐意如。
　　她眼里红红的，有几许血丝。
　　他低低地说:意如，辛苦了，多谢你，你去休息吧。然后转头吩咐下人:叫王妃来。

　　徐婉瘦了些，但精神尚好，他看了她半晌，确信她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丫头端来熬好的药，他拉着徐婉的手，在她手心挠了挠，撒娇地说:″喂我。″

　　赵王爷的伤足足养了一个月，他复元后，利落地给了唐意如一纸放书，她回唐府时，他赠以重金，以报她对他两日照料之恩。
　　只不过两个月后，唐意如又被大皇子求为侧妃。
　　唐意如做的事，宫里有隐约的传闻，但大皇子跪在父皇面前，说自己对唐家小姐倾慕已久，只求父皇成全他的一片痴心。
　　在朱钧斩断与唐家的牵扯开始，皇帝已经知道，自己的小儿子退出了大位之争，大梁共有十二州，皇帝把青州、庆州、丰州三地划为他的封地，次年，过完年后，他携家眷离开京城就藩，再踏入京都却是在二十年后，大将军林定山谋反，他率部勤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日，他伤口落了痂，终于行动自如，匆匆吃完晚饭，又匆匆洗漱完毕。
　　徐婉见他忙忙地，脸上容光焕发，举止间全无往日的从容，象一只急急的猴子般，不禁好笑。
　　她与他，心意相通，她知道，从今而后，生生世世，她将和这个男人一起同生死、共进退。
　　她垂了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段缘分，她刚开始原本没打算要，满十六岁后，父母让她称病诈死，但她坚持要在青州牡丹花期过后再作谋划。
　　可是，他来了，那样猝不及防。
　　而后，更与她有了种种纠缠。
　　她自小聪明过人，可每每被他压了一头。
　　羞过、恼过，更暗暗欢喜过。
　　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她求的，恰是他给予不了的；而他求的，也是她给予不了的。

　　各自转头，相忘于江湖，是她认为他们最好的结局，她也没想到，他为她真的做到这一步。

　　她抬头，他正把帐子从银钩上放下来，见她朝自己笑得妩媚，神魂一荡，再也把持不住，另半片帐子还没放下来就拥着她滚到床里面。
　　呼吸相缠，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几度放纵下来，真不知今夕何夕。
　　可是，第二日清晨，床铺被上的点点落红，难坏了一对冰雪聪明的男女。都怪他猴急，没有做好准备，现在说是月信吧，她的贴身侍女们都知道她小日子刚过；扯个谎说王妃流产吧，那么妻子有喜还不放过的他未免有点禽兽；再把自己扎伤吧，看那带着粘腻的点点痕迹，或深或浅，说是受伤后的血迹恐怕傻子都不相信。

　　后来，京都里传，赵王爷寝室某日不知怎地失了火。
　　蹊跷的是，这场火，只烧毁一床被褥。
　　于是，有好事者传闻，赵王爷表面儒雅，其实在床笫间，爱玩些新花样，那场火，是他举着烛台在王妃身上滴蜡油失手所致。
　　总而言之，他是个斯文败类。
　　那赵王妃，有幸得见的人都称，是天仙下凡。
　　于是，人们又叹，当皇帝的儿子就是好啊，下个旨就能把一朵鲜花插在那个上……
　　这些闲言碎语转折地传到赵王爷耳朵里时，王妃笑得花枝乱颤；而赵王爷，恼得在地上直转圈子，后来看到王妃日益水嫩红润的脸，心里的气却也慢慢消了：那个就那个吧，只要把这朵娇花养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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