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次轮回。
　　三生石的内容回忆到这一段就此结束，我还有些混乱，但已经能把自己与人世之身分开，天宫的人和事也记起得七七八八。
　　奚南君一直在我身旁，见我长出口气，把手里啃着的糕饼全部塞进嘴，鼓着腮帮拍了拍手上的残屑：“你好了？”
　　我对她这模样熟悉得不得了，原本我结束了柳霜卉的一世后就已经有意离开——那一世虽然不算太圆满，可我也差不多经历了我想要的生活，不是很想继续下去。
　　在回去的路上，有人截住了我。
　　因王氏的缘故，我又把慕容雨的一世回想了一遍，对陈生陈水义印象深刻，他如今做了个低级的小神官——丞相之位在人间是位高权重，但在我眼里还是不够看，要不是白狄帝君念及君臣一场，以陈水义身处的时代和功绩，其实并没有资格飞升。
　　我不喜欢他，不光因为他“走后门”的原因，我只是很不想和这个人交谈。以他的能力自然拦不住我，几句后直接被我远远甩在后头，还是奚南君老好人地帮他传话，说他们陛下请我再入一次人世。
　　陈水义是白狄帝君点上来的人，他家的陛下自然只会是卫皓临。我本来对这个人就没甚么想法，上次动气要堵他，冷静下来后想想还是不要再惹麻烦。毕竟白狄与承琰两殿向来竞争激烈，勉强维持了表面的祥和，我贸然挑起争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加上后来又遇见我二哥萧玮靖的转世，又惊又喜，更顾不上卫皓临的存在了。所以听见奚南君转述此话，我没好气道：“让他一个人玩得开心去罢，我懒得凑热闹。”
　　奚南君却不依不挠起来，不知陈水义转述的时候是不是多说了几句，撩得她也想去人间走一回。我要走，她扒着不放：“我一个人去太孤单，你就当陪我，和判官说声让我俩投到一处，一起长大一起嫁人，一起老去一起回来，多好。”
　　我算算时间，还有富余。君父那我是老早就批了假的，这下也不用再呈报，奚南君更加自由，托陈水义代她向正阳殿说一声，都不用亲自过去：“常彦自己也喜欢到处乱跑，没准我一世都过完了他还没接到我消息。”她半开玩笑道：“不急的事可以不去找他，要紧事千万不能找他。”
　　尽管常彦的不靠谱已经深入人心，但从他部下口中听到这种话还是让我非常无语。承琰殿秩序井然，等级分明，君父为人行事又极为刚正不阿，我实在难以想象顶头上司这副不着调的形象。
　　然而正阳殿却极适合奚南君，她算起来和我是半个同乡，同样出身芮城——我的名字芮姬就是君父以我家乡之名所赐——她为人时正逢承琰三年大旱，大旱之后就是大疫，芮城灾情最为严重，十余万口死者六七。当时战乱刚定，后世负责收敛尸体的漏泽园还未出现，一时间疫情爆发得无可阻拦，官府只有下令闭门封锁。奚南君是城中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大夫，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以一己之力硬生生让守卫把封城的时间拖后了三日，在这三日内又抢回数十人性命。
　　也正是她的努力，让刚刚继位的萧玮靖听闻后动容，破例给了芮城一条生路，三月后疫情平定，奚南君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她跟我大哥萧玮郢一样本该归属承琰殿，最终同样选择了正阳殿，与后者不同的是，奚南君是真正喜欢常彦治理下宽容轻松的氛围，而相同的一点就是因为承琰帝君——说实话，她就是选择留在承琰殿也不会得到我君父的重视。她从前不顾法令偷偷收留医治病人的行为，哪怕情感上敬佩赞赏，理智上也是不能认同这种将个人安危凌驾于大局之上的善举，我那冷静到几近冷酷的帝王君父是不会喜欢她的。
　　但这并不影响我和她成为朋友，第一次见面前，我特地打听了她在人间的事迹，知道她特别喜欢“七”这个数——因为她看病的酬劳总是带了七之数，贫苦的人家付不起钱凑上带了七数的食物或小物品就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送她七颗好看的石头她也收下——于是我准备了七支华美的珠钗送给她，奚南君果然非常喜欢，顺便告诉我她这喜好的来源。
　　她说她母亲是从其它地方逃难到芮城的，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承琰国的人，在艰辛的逃难途中，有人给了她母亲七片金叶，就是这七片救命的金叶帮助那位怀有身孕的女子撑到了芮城，生下了奚南君，教导她长大学医，救济世人。
　　我听了，只微微一笑，夸赞她母女二人都是善良之辈，当初送金叶的人如果知道了也一定会为她骄傲。
　　奚南君是很容易满足的姑娘，欢天喜地地收下我的礼物，几百年里也是处处关照我。承琰殿是天宫最严肃森严的地方，我作为承琰殿主力之一，竟然能和最没规矩的正阳殿关系这么好，少不了奚南君的从中周旋。
　　她帮过我不少忙，所以难得提一次要求，我虽然担心再撞上白狄帝君，又搞出什么事端，却还是应了下来，陪她再入一次人世。
　　第四世果然又没逃得过卫皓临，活得比之前三次都久，却是孤独终老，遗憾而死，我简直对这结局都要麻木了。
　　手里的长盒被捧了许久，沾上了我的体温。我掂了掂重量，心中了然，打开一看，顿时兵器的刃面寒光一掠，月牙长戟杀气四溢，上端系一团如血红缨，正是我用得最趁手的武器。奚南君真是够体贴的，我单手提起长戟，盒子随手抛到一边，挥了几下，问道：“陈水义呢，叫他带路，我有几句话要同他家陛下说。”
　　奚南君：“说话？你这满脸杀气的明明是要去踢馆，人家小陈早就走啦。”
　　“算他求生欲强，”我冷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呵，我直接去白狄殿。”
　　奚南君：“…………”
　　她一脸的欲言又止，联系到我下面要做的事，她这表情其实挺正常，我也没去细想，拎着长戟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地府。
　　传送到天宫，出处果然又是华丽至极的正阳殿——这里传送阵太多，彼此相互感应影响，威力十足。哪怕我本来不是想传到这里也被硬拉过来，只有趁着没被人注意赶紧溜。
　　刚出西方地界就见到承琰殿的一个熟面孔等在路边，看到我，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才垂目恭敬道：“陛下早知公主在人间受的委屈，算到您归期将至，特地命我早早在此等候。”
　　我以为君父派使者来劝我慎重行事，道：“今日我以个人名义了结私怨，陛下大可放心。”
　　使者摇头：“公主误会了，陛下只说，承琰殿里的人没道理被任何人欺负，您想做什么，尽管放开了手去做，其余一切都不必管。”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一朵泛着莹光的白花，花瓣蓬松轻盈，松手就轻飘飘地浮至头顶：“此花有引路之效，公主随着它走，就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帝君里头常彦是最护短的一个，然而萧渚发威起来却也不逞多让，我心中一暖，知道君父是要给我撑腰，顿时不再犹豫，谢过使便跟着引路花而去。
　　白狄殿皆为武神，众人爱武敬武，是以虽然与承琰不亲，他们对我却都是敬让三分。连我这次明显来者不善地到了门口居然也没人来拦，甚至有个见我满眼陌生，还上前来热情招呼：“殿下是来找白狄陛下的吗？”
　　神官不惧冷暖，而武人总是偏爱简单粗暴的装束。此人的打扮尤为典型，上半身只有一件无袖马夹，露出黝黑发达的肌肉。我看了他一眼，默默想此人莫不是脑子里也长的肌肉，面上不动声色：“是，他人可在殿中？”
　　“在，在的！”不知为何，他看上去更加开心了，让开路来请我入内，“您直走进去，尽头就是陛下的寝宫，您赶紧去吧。”
　　“…………”我一向只知正阳殿画风清奇，没想到白狄殿的人也不太正常，他仿佛没看见我手里寒光凛冽的长戟，恨不得立马把我塞进他家陛下的房间，到底是太蠢还是跟卫皓临有仇？我简直怀疑他是仇家派来的卧底了。
　　当然我没必要去考虑这点，卫皓临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我只要他现在人确实在殿中就行。白狄殿大门敞开，横竖我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当即持戟走了进去。
　　昔年白狄国尚武，民风彪悍，卫皓临也是五方帝君中公认的武功最为高强之人，是武神中的武神。他的宫殿风格就如本人一般，简练而凌厉，檐角雕梁间俱是兵气，处处透出和承琰殿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势的威压，胆小的人怕是一进门就要被吓到腿软。
　　以我的实力自然是不会怕的，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地走到最里，停在那座高大宫殿面前，抬手一推，只听吱呀一声闷响，我抵着冰凉的铜制门兽，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恢宏的巨门。
　　烛光一丝丝倾泄，东方白狄帝君卫皓临王袍加身，正坐主位，两侧兵器架上是无数锋锐利器，烛火摇曳之下，将寒光映照在它们主人的脸上。
　　卫皓临的面容熟悉又陌生，我曾见过四次他不同的形象，无论哪个，容貌都是极为俊秀温润，一点不像武人。这是我最近百年来第一次见到他真身，除了眉眼线条锐利了些，居然和在人间没甚么太大的区别。
　　我走了一步，进到殿中，大门在我身后阖上。
　　这一步缓慢沉稳，银白盔甲随我动作窸窣展开，从胸口开始环过腰腹，层层甲片叠盖肩头膝部，一条金带穿过护腹，紧紧扣住。雪白披风倏然张开，在身后疯狂蔓延开来——那是我力量的直接外露形态，越是张牙舞爪，战意就越是高昂。
　　我又走了一步，停下，反手握戟，尖刃未收。对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简单利落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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