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京郊，普通的农家小院，一间逼仄的房间内，何夕一脸温柔地扶了孟樟起身，轻唤道，“孟樟，起来吃点东西。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蜜汁莲藕。”

　　孟樟满面潮红，咳了几声，在何夕的扶持下坐起身来，一开口，声音却是嘶哑喑沉，“你我现在这境况，还过什么生日？你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他握住何夕的手，看向何夕的手指，因为赶着多绣些，手指上密密麻麻满是被扎的痕迹。

　　正月十八那日，两人在搜捕之人到达陆府之前险险地逃出襄宁，好在身后并没有追兵追来。奔逃了一天，到达潞河岸边，两人才寻了一个隐蔽处休憩。孟樟的心思何夕明白，也知道他如今开不了口，便索性道，“孟樟，我们去京师吧。”

　　正垂头在河边取水的孟樟猛然抬头，那满目澄澄之光令人无法逼视，何夕微微侧头笑道，“大隐隐于市，我想任谁也想象不到我们就躲在京师。”

　　其实，她的心思也与孟樟一样，想去京师打探姐姐的消息，甚至能设法救她脱身。

　　孟樟没有对何夕说什么，两人吃过干粮，各自睡去，第二天一早便驾着驰英风驰电掣般往京师赶去，日夜兼程，原本需要七八日的路程，他们不到五日便到达了京师郊外。

　　城门守卫森严，两人不敢贸然入京，便在京郊寻了一个农家小院租住下来。数天前，孟樟夤夜潜入京师，昨日回来时，却是一身伤痕，发起高烧。

　　何夕猜测，孟樟定是冒险想去刑讯司打探消息，或是去劫狱。那刑讯司是京师守卫最为森严的牢房，他如此兵行险招，能全身而退便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这几日何夕便是靠着自己日夜不休地绣些绢帕拿去集市卖，换些银两给孟樟买药治伤。

　　正巧今日是孟樟的生辰，何夕昨天一早便将昏睡的孟樟交给房东老大爷照看，自己去集市上将前几日连夜绣好的卷帕卖掉，又买了些肉菜回来，给孟樟做了这个小小的筵席。

　　何夕笑笑抽出自己的双手，将孟樟爱吃的菜夹到他碗里，“快尝尝我的手艺。”因为发着烧，孟樟有些神智不清，吃了几口菜，喝了一碗汤便觉头发沉，眼皮也愈发重了起来，抱歉地对何夕笑笑，还未说话，便一头栽倒桌面上。

　　“陆姑娘，可以走了吧？”门外，有人轻声问着。何夕小心地将孟樟搀回床上，仔细盖好被子，手指拂过孟樟的眉毛，鼻梁，低头在他面上轻轻吻了一下，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不知包含了多少眷恋。待收拾好一切，何夕才起身打开房门，对门口立着的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深施一礼道，“他就拜托你了。”

　　少年诚恳一笑，“陆姑娘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这位公子。”

　　院外，停着一辆马车，何夕上车之前深深回望了院中那间低矮逼仄却显得无比温暖的泥瓦房，眼中闪过决绝。

　　马车载着何夕和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男子驶往京师，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刑讯司旁的小巷里，黑衣男子率先下车，抬头看看刑讯司那狰狞的檐涯，对身边提着食篮的何夕叹息道，“陆姑娘，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你踏进刑讯司的大门，可就……”可就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了，他扭头看向刑讯司的高墙，不忍说出后面的话。

　　何夕平静地点点头，对着黑衣男子行了个礼，“何夕还要多谢小侯爷冒险鼎力相助，如此大恩大德，何夕没齿难忘。”

　　黑衣男子摆摆手，“当日宁儿在宫中，多得你姐姐相顾，宁儿生前早视夕妃娘娘为同胞手足，这是我们国公府欠夕妃娘娘的情。如今能为娘娘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可你也是花样年华……要我亲手送你赴死地，我终究于心不忍。”

　　这黑衣男子正是定国公贺如归的长孙，宁嫔贺国宁的表哥贺国安，他父亲早逝，定国公殁后便由他袭了定国公的爵位，封号为定国侯，人称小侯爷。

　　见何夕去意已决，贺国安也只得叹了口气，带着何夕行到刑讯司门前，掏出国公府的令牌道，“开门，我要进去探视夕妃娘娘，让丫鬟给夕妃娘娘梳洗一下。”

　　那守门的典吏看到令牌原本对贺国安恭恭敬敬行礼，听他说要去探望夕妃娘娘却犯了犹疑，赔笑道，“小侯爷，不是小的不让您进门，可济王有令，这夕妃娘娘不许任何人探望。”

　　“怎么？本侯爷连个监都探不得么？”贺国安眼睛一横，威势逼人，那典吏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跪倒在地，连连道，“小人该死……”

　　“瘦猴三，换班了，换班了……”有人吆喝着从刑讯司院子里晃出来，满脸宿醉未醒的模样，待看到贺国安稳稳立在门前，忙瑟缩着跪下见礼，“小的见过小侯爷。”

　　贺国安自鼻子里哼了一声，被称作“瘦猴三”的典吏见有人换班忙对贺国安道，“小侯爷，小的告退。”匆匆溜进院子。

　　那前来换班的倒霉典吏苦着脸看着“瘦猴三”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回过头却换了一副肃整面孔对贺国安道，“小侯爷，天字三号。两盏茶时间。”顺手塞给贺国安一个东西，原来这人却是贺国安安排好的人手。

　　贺国安握掌成拳点点头，领着何夕从刑讯司左侧长廊进去，长廊很窄，只容两人并肩，因常年不见阳光，墙身上满是青苔，比宫中那数仞高墙更令人感到绝望。

　　转过一道弯，窄窄的石门上刻着三个大字“天字号”，贺国安在石门前停住，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何夕，正是拿天字三号牢房的门钥，道，“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何夕躬身进了石门，虽然通道里燃着火把，可火光摇曳，昏暗得看不清牢房里的情形。心中默数着找到了第三间牢房，牢房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看不清里面的人在哪里。何夕眯起眼睛，半天才看到靠近墙角的稻草堆里有一个攒成一团的人影，不由鼻子一阵发酸。

　　“咔哒”一声，囚室木门上的铁索被打开，“谁？”那抹人影陡然一动，更靠近墙根离去，通道里火把的光映在她脸上，何夕差点辨不出今夕的模样。

　　今夕往日最爱的长发如茅草般披散着，纠结成一团，瘦骨嶙峋的脸上遍布道道血痕，有的已经结了痂有的却仍往外渗着血水，何夕将手中的铁锁链一把扯下丢在一旁，推开木门冲了进去。

　　因为她背对着火把，牢房中的今夕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只当刑讯司的人又要拉她出去熬刑，惊恐间双手抱头，失声尖叫，浑身抖作一团。

　　何夕哭着唤出一句姐姐，将今夕轻轻拥入怀中，今夕这才缓缓抬起头，呆滞的目光落在何夕脸上，恍若做梦一般，抬起自己手想要触触何夕的脸，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缩回手，并忙不迭将双手藏在背后。何夕觉出有异，抓住她的手腕扯到眼前，方见那双手却已是血肉模糊，竟看不清指节，失声哭道，“姐姐，他们对你用刑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为什么突然要对皇上……”

　　今夕原本呆滞惊恐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静静地看着何夕嚎啕大哭，待她略略平静一下之后，方恨声道，“我让人收集了济王罔顾国法的行径，皇上原本已经忌惮济王，济王许是听说了风声，便称病不朝，我借此机会差人送了那盒毒点心到济王府，可惜，所托非人，那蛇蝎女子竟将那食盒送到了天景殿。”

　　“什么？送点心的是谁？”何夕只觉手足冰冷，唯恐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因出宫之时她便告诉今夕，在宫里除了顾若，谁都不能相信。好在今夕吐出了另一个名字，“是沁雯。”

　　那是文清宫的茶水丫头，自何夕在东苑的时候便跟着伺候，向来看着老实懦弱，何夕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只能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在这深宫之中更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爹娘还好吗？”今夕如今最关心的莫过于家人的安危。何夕点点头，没有提及爹娘已被押解去明州的事，打开食盒，对今夕道，“姐姐，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今夕想是饿了多日，见到吃的眼睛都有些发直，她手指不能自由活动，何夕便一勺一勺喂给她吃，尽管如此，今夕仍旧吃得发噎，双眼翻白，何夕又取出清水喂给她喝。两人没有再说话，今夕静静地将何夕带的东西吃光，那都是她从小最喜欢吃的点心和小菜。

　　何夕将今夕唇边残留的碎屑擦去，笑道，“姐姐，今天是孟樟的生日，他在京郊牛家洼三福大爷家。”今夕吃惊地转过头，不明白何夕的意思，眼前却愈发晕眩起来，陡然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尖叫道，“何夕，不可以……”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何夕怀中。

　　何夕依旧笑着，换上今夕的囚服，将自己的衣服给何夕穿好，散开自己的头发，取下发簪和玉钿，细心地将今夕的长发梳成发髻，又拿出手绢拭去她面上的脏污，眼角渐渐流出眼泪，喃喃道，“姐姐，我已经任性过一次了。谢谢你。”手伸向食盒，摸出一个小铃铛轻轻晃了两下，清脆的铃音在石室中回响。

　　不一会儿，贺国安的身影出现在囚室门口，他将今夕扶起，捡起食盒，临走之前又看了看立在阴影中的何夕，轻道，“陆姑娘，多保重了，我相信宁儿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何夕看着贺国安将今夕带出囚室，身影渐行渐远，许久也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动静，想来定是一路顺畅地出了刑讯司。

　　这才盘腿坐下，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那是贺国安为她寻的药，服下之后几日便会遍体生出红斑，到那时，任谁也分不清楚她到底是今夕还是何夕。

　　一仰首，将瓶内苦涩的药汁悉数咽下。不管未来有什么样的风雨，还是让她一人去面对吧，今夕是应当行走江湖的，不应该在这阴暗囚室里了结一生。

　　孟樟，我想，这样的生辰礼物，你应当会喜欢的。是我错解了你的目光，今生无缘，若连追随你的脚步都是奢望，那么至少，我还可以成全，你那份痴心无望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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