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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Scene 4th
“喂，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说话吗？”
阁楼的窗台边，闲靠着男孩挑了挑眉说道。阳光路过花园，钻入窗内，男孩原本带了些棕色的金发显得越发的耀眼。
而在房间另一边，静静地坐在书桌边的，一头棕色卷发的大块头的男孩则沉默地紧锁眉头。
见维埃里依然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托蒂微微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后悔吗？并没有吧。自己唯一曾感到后悔的是，在那黑色长发的女人一日又一日坐在窗边露出寂寞的眼神时，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无法挽救。
弗兰，去王城吧……那里有教皇陛下，他是个温柔的人……
那个女人在最后微笑着说。
后悔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富裕的生活，也不要双手的钱币。只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只要——母亲在我身边。”
原以为，这些话随时都可以说的。
现在，已经没有了……唯一的愿望，只是守护好她一直到最后都爱着的这座城，她一直到最后都爱着的那个人。
“弗兰切。”也许只是名义上称作朋友的人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怎么？”托蒂笑着回过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理我了呢。”其实那样也无所谓……不是吗？
维埃里阴沉着脸色，“你也不想想自己做了些什么。”他没什么好气地说道。
“但那在我的立场来说是无可厚非的做法吧。”托蒂说道。“反正，你现在也不用再担心了，不是吗？”
维埃里沉默地望着他。自己并不后悔，对于放手让那个人离开这件事。他始终是坦诚的，没有留下可以后悔的借口。
“弗兰切，我当你是朋友的。”他突然说道。
托蒂一瞬间惊讶地望着他。而后，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当孤单的一个人，望着黑暗的深渊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人——温柔地牵着自己的手。即使这个人早已不存在，但依然会……
记得那种温暖。
就像记得那柔顺的黑发的触感。会试着去铭记……也许，也会试着去寻找，相似的的东西。
1851年平安夜之后的第三日夜。当海上的星光开始慢慢消退，隐入更深更暗的夜幕中时，在孤单的月光下，沿撒丁岛沿海南下的轮船鸣响汽笛，缓缓地向一只小型货船靠拢。
船员们熟练地忙碌着。不一会儿，在一名水手的陪同下，一位客人通过绳梯下到货船上。
这位访客体态微胖，身着黑色的正装——看起来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自两鬓蓄起的一圈胡须被修剪得相当齐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的小圆框眼镜，时常会反光的镜片下，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透着锐利智慧的光芒。从那有些许斑白的胡须看出，那头整齐梳向脑后的黑发定然是染过了的——看上去他的年纪大约和巴雷西差不多。
他微笑着迎向赶来迎接他的巴雷西，“真高兴看到你依然这么健朗！”说着礼貌地伸出手。
“很久不见了，加富尔！”巴雷西高兴地握住他的手，一个用力，把对方拉进怀里，重重地拥抱了下。
“呵呵……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啊。”卡米洛•本索•加富尔笑着扶正碰歪的镜架。“殿下他们呢？”
巴雷西的笑容隐了下去。“殿下他……受了枪伤。”
“什么！”加富尔一脸惊忧。“我还再三叮嘱他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的……伤得严重吗？”
“并没有伤到要害，不过上岸后要重新处理。”
加富尔皱眉思索着什么。
“怎么了？”巴雷西觉得他似乎另有担忧。
“不，事实上……”加富尔望了他一眼，解释道：“撒丁尼亚这两日对国内外都封锁了消息——阿尔伯特陛下病危，决定继承人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
“可是，”巴雷西抓了抓头发。“虽然我对政事不太在行……一般来说应该是长子即位吧。尽管他本人似乎并无此意……”
“老实说，”加富尔叹了口气。“如果仅从人民的角度看，罗伯特殿下能即位是再好不过，尽管他本人……但是，从官员和贵族们来说就不是了，你也知道罗伯特殿下一向倾向于人民的立场——这对那些家伙来说可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样一来，他们当然选择支持对他们‘亲切’的现任的王后殿下的那位小王子了。”
“也就是说，他本人必须亲自表态了。”
“就是如此。”加富尔耸了耸肩。“现在，还是麻烦你带我去见一下我们那位爱惹麻烦的殿下吧……出境手续我都办好了，你们等会儿直接上船就可以了。”
“好的，跟我来吧。”巴雷西说着，转身引路。
“唔……”保罗•马尔蒂尼因为船身轻微碰撞产生的声响而醒来。他在床铺上躺着，疲倦地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什么，飞快地坐起身来。而就在这时，门开了，科斯塔库塔懒懒地笑着走进来。
“哦~睡美人醒了？”
马尔蒂尼黑着脸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睡得还真沉，我一路把你扛过来你都没醒。”科斯塔库塔倚在门边，笑嘻嘻地说道。“其实你可以再睡一觉，等会儿我也并不介意把你抱到轮船上去。”
“什么乱七八糟……”马尔蒂尼一一连几日未睡好觉，这时也尚未完全清醒，听完那后半句话，却着实激灵了一下。
“等等——轮船？那是什么意思？”
科斯塔库塔依然漫不经心地微笑着，但却少了玩笑的意味。“意思就是——我们要随巴雷西——不——应该说是大名鼎鼎的加里波第先生去美洲。这也是罗比一早安排好了的，是他的主意。”
“什么！？”
“别担心，必要的行李我一早带好在身边的。”故意不正经的如哄孩子一般地安慰道。
“不是那个问题！”马尔蒂尼气结地跑下床，向门走去。
“保罗，他这样做也是为了你，明白吗？”科斯塔库塔半真半假地拦住他。“现在无论是哪件事情都必需等待恰当的时机，美洲的革命形势值得借鉴，而且还有机会去见识一下那个所谓民主的国家……”
“比利——”他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好吧，我同意那确实是现实的——我同意……只是，有些其他的……我想，其他的什么——哦！该死！我不知道！……”马尔蒂尼突然重重地一拳砸向一旁的墙壁。
科斯塔库塔看着面前熟悉的人失去冷静地陷入无知的苦恼中，终于摇着头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拉住他的双手，面对面地望着他。
“保罗，适可而止地抛开那该死的冷静——没有关系。只要照你的感觉去做，有些时候不用思考得那么清楚。但是你不去这么做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马尔蒂尼疑惑地望着他。
“嘿，小伙子，懂了吗？”科斯塔库塔强迫自己不要再凝视那双祖母绿的眼眸多一秒，他笑着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
马尔蒂尼并不有意躲闪。末了，他拨了拨被人弄乱的头发，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比利……”
“怎么？”科斯塔库塔有点无所适从地把手插进口袋里。
“我从来不知道你原来还会讲那种有道理的话。”他坏笑了下，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已经擦过他身旁溜到了门边。
“想做什么就快点去，臭小子！”科斯塔库塔笑着，作势挽袖子。
马尔蒂尼开了门。
“我其实想说——谢谢，比利。你是个好人。”
他跑了出去。
科斯塔库塔笑着望着他跑向甲板另一头的背影。“好人吗？”笑容转成了苦笑。“我讨厌这样啊……”
马尔蒂尼在那扇门前犹豫了一下。手刚刚握上门把，门突然开了。巴雷西和另一个人——确实是那位有名的政客卡米洛•本索•加富尔。
“哦？年轻的马尔蒂尼先生，有什么事吗？殿下目前需要休息了。”加富尔微笑着点点头说道。
“啊，我……我有些事情想和他说——用不了多长时间……”马尔蒂尼尴尬地试图解释。
“好了，”巴雷西笑着帮他解围。“让他们年轻人好好聊一聊吧，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要分别了也不好过呢！”
马尔蒂尼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礼貌地向两位大人物道别，侧身进了房间内。
“保罗？”
半躺在床上的人一脸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人苍白的脸色、白衬衫和胸口绷带上的血迹，马尔蒂尼感觉一腔火气堵在胸口。
“保罗……”巴乔看着他走到自己旁边，俯下身望着自己。那双祖母绿一般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复杂的眼神。看起来有很多话要说，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沉默中，马尔蒂尼伸手抚上他的额头，拭去那些冰凉的汗水,感觉到那身体冰冷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
“为什么总要这样勉强自己？”忍不住脱口而出。
巴乔半天没有回应，他没有直视他，而是躲避开他的视线。“保罗，我一向如此——说不上‘勉强’……”
“是啊。反正你从来都是什么事都喜欢自己作决定，而从不顾及身边人的感受。”马尔蒂尼皱着眉貌似平静的说道。
巴乔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也没有回应他。
那份平静却令得马尔蒂尼感到胸口的烦躁感愈发积重——他一拳砸在了床板上。那令床上的人意外的震惊了。他一把扯过巴乔的衣领，嘶喊般的怒吼道：“这算什么！？你随意地靠近我而后又随意地走开！你总是那么容易就揭开我的一切，却又总是在掩饰你自己！你总是让我像一个笨蛋似的追着你到处跑而你却总是毫不在意地甩下我走掉！……”
巴乔不知所措的怔怔地望着那双因为燃着怒火而仿佛显出金绿色的，瞪视着自己的双眼。“保罗……”
他的身体明显地颤抖着，而这一次，决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保罗……不是那样，”仿佛无意识一般的呓语。“我想做的……只是为了……”
听到巴乔不正常的哽咽的声调，马尔蒂尼终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看着他倔强地咬住了嘴唇……
巴乔感觉到自己有些无法自制，也许是那些止痛的吗啡的效果？他不清楚，他只是不想，不想让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流出来……而且，那样只会让他更担心自己……
这样想着，他咬紧嘴唇，抬起头，努力让那该死的眼泪不要溢出。然而，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那双温暖的手捧住，那令他扭过脸望向他。
“保……”
话语被温软的嘴唇掩住了。那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又温柔地移到他的肩上，轻轻地把他环住。这是那个人第一次主动地吻自己——他从未想到过的。
马尔蒂尼有些笨拙地吻了他。事实上，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吻别人。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许这是受这个人的影响，不是吗？自己以往低落或悲伤时，他也常常这么亲吻自己。
只是，马尔蒂尼想自己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了。但是，他觉得这至少是有效的——感觉到那人的身体慢慢的不再有轻微的颤抖，甚至开始缓缓地回应他的吻。
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嘴唇相抵的浅吻。属于他们二人的方式。
嘴唇温柔缠绵的相互间的摩挲——一个笨拙但绵长温柔的吻。
呼吸仿佛也搭上了相同的节奏，他们感受得到彼此的心跳和脉动。
“……为什么吻我？”
“什么？”
“……不，算了——”他终于让他放心地露出了那一贯的调皮的笑容。“没什么，保罗，保罗。”
“罗比？”他望着他，希望他能继续说点儿什么，也许。
“保罗……”巴乔微微眯起眼睛望着他。“保罗，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害怕，感到恐惧——恐惧停下来。因为我害怕一旦停下，我就再也无法继续……”他移开视线，望向房间里惟一的光线来源——那扇圆形的窗户。
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被由圆形的玻璃窗钻进来的月光映得格外明亮。然而他的主人却沉默了，不再出声。
“即使如此，”马尔蒂尼微微笑了。“你也比我坚强，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坚强……我一直看着，罗比。”
他重新望向他，用有些惊讶又更多欣悦的目光。然后他笑了，像马尔蒂尼所熟悉的那样微笑了——那双海蓝的眼睛弯弯地眯起，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可爱的弧度。“我想，”他用那顽皮的语气说道：“我会好好地守护这片土地，等到你回来为止。”
马尔蒂尼也笑了。他轻轻的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他的——就像对方常常对自己做的那样。
“我们约定。”他说道。
月光下的海面没有片刻停息的涌动着暗潮，海浪卷着白色的泡沫刷洗着船身，发出和缓的沙沙声。
1851年12月24日夜罗马城动乱。青年意大利党罗马支部遭瓦解，支部负责人和大部分党员逃脱追捕。
1851年12月28日撒丁王国第一王子在议员卡米洛•本索•加富尔陪同下回到撒丁尼亚首都都灵。
1851年12月29日原撒丁王国国王查理•阿尔伯特过世。同日，教皇庇护九世玛斯太•菲烈蒂通过都灵当地的教会送致问候。
……
其后……
意大利北方，撒丁王国的新年是在一片忙碌中度过的——先王阿尔伯特陛下辞世；大王子罗伯特殿下表示拒绝继位；王室会议；王国会议……
“……这样一来，终于算是在冬天结束之前定下了新王登基的日子。”
年轻的姑娘望着她的病人摇头轻笑着，“这样，那些王公贵族们终于能睡个好觉了——瞧您那天公开发言时，他们在台下表情——我终于见识到何谓高超的演技了！”她一边熟练地收拾起药瓶和绷带，一边用那轻快悦耳的声音对他说道。
“也许吧——”罗伯特•巴乔——现在应该是亲王殿下了——正用双手枕着头躺在几乎没有离开过的床上，“前提是我的发言终于是合了他们心意的。”他淡淡地笑了笑。 “否则也不会那么顺利了。”
“罗比……”玛丽•安德蕾娜想说些什么，然而她被打断——房间的门开了。
“亚历克斯殿下！”
没有理会那位年轻的姑娘的失礼，神情淡漠的男孩径直走到巴乔床边。
安德蕾娜聪明地不再出声，她放下手中未清理完的东西，退到门边。她担忧地望了一眼自己负责照料的少年，终于退出去并关上了门
所以——这样的状况应该是一早已经料到的。
尽管如此，被那样一双眼睛如此凝视，他还是感到不适。“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他回望着这个和自己有着一般血缘的孩子——他的弟弟。
皮耶罗沉默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那么，”巴乔说道。“至少是我所希望的——”他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你比我更适合那张王座。”
见孩子仍然不做声地望着自己，巴乔伸出手，轻轻抚摸那看上去和自己相似的细细的卷发——尽管更加柔软。他收回了手，沉默地等待回应。
“……我曾经以为那是我所希望的。”男孩的表情依然淡漠。说完他停顿了片刻，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没有离开他的。
“你知道吧——从我懂事起，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要求我追上你，我一直追逐你的背影……可是，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我习惯了望着你，追逐你的背影——可你却从不在意……你只是那么轻易地就挣脱了父王、大臣们的控制，挣脱所有羁绊……那么轻易地就离开。”平静的没有起伏的声调。
巴乔眼神中闪过一丝悲伤，但很快就消失了，他不再看着他，视线望向了别处。
“……为什么到现在才问我呢？”皮耶罗继续说道。“你总是这样的自私……罗比。”
“你不知道……我曾经希望我永远只是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他第一次在巴乔面前露出了笑容。“可是现在，”——却是那样悲伤的笑容。
“如你所愿——我会成为维克多•伊曼纽尔二世……如你所愿，我亲爱的兄长。”
不可避免的，意料到的又未曾意料到的伤害……
巴乔依然不让自己望着那孩子。但他控制不住手轻微的颤抖。然而谢天谢地，皮耶罗没有继续站在他床边，他转身走到了门边。
“我已经嘱咐法布里奇大夫作你的专属医师，也让安德蕾娜小姐继续负责照顾你……只要你今后病情有恶化，他们就会有机会见到仁慈的主了。”突然的，皮耶罗依然没有任何玩笑语气地说道。
巴乔的脸色却变了，他震惊地望着他。
“你知道……亚历克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我开始依照自己的意愿去看着你开始……”皮耶罗面向着门，这让巴乔无法看到他的神情。
“你可以尽情去做你想走的路，我亲爱的哥哥……——你拥有这权利，罗比。”
门关上了。
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静静地在房内。
他突然很想笑，所以他笑了。
他突然很想哭，所以他更夸张地笑着……
在遇见名叫保罗•马尔蒂尼的那个人后的这么多年，巴乔第一次真正地感到孤独——再一次真正地感到孤独。
而这是必要的。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1852年2月1日撒丁王国第二王子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继位新任萨伏依王朝国王，即维克多•伊曼纽尔二世。
同年，在亲王罗伯特•巴乔推荐下，新王任命卡米洛•本索•加富尔为撒丁王国首相。
亚平宁半岛上，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风暴正在形成……
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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