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山河

　　李元恒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他没想到钰枫能这么容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既然答应了，可就不能反悔了，李元恒在心里想着。

　　一阵风从车窗敞开的缝隙里吹进来，带进来些许凉意，混杂着泥土的湿润气息，孟怀宁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疑惑的看向马车外：“下雨了？”

　　“是啊，方才还好好的，这天儿变得可真快。”李元恒从钰枫的脸上移开目光，瞟向窗外，不打算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钰枫心底稍稍松了口气，街旁的商贩匆忙收拾起摊位，行人步履匆匆地赶着回家，或是走到街边的店里避雨。钰枫拍拍车窗，示意行云快点驾车赶路，赶在雨势变大之前回宫。

　　连着三天淅淅沥沥的小雨，给闷热逼人的三伏天带来了些许清爽和凉意。

　　这日，李元恒和孟怀宁二人照旧来了水云阁用午饭，即使坐在隔间里，也能听见大堂中传来的说书先生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

　　“话说这七月半，鬼门开。七月十五这一天，正是地藏王菩萨给地府的小鬼儿开鬼门，放他们回家探亲的日子……”

　　“嘶——，不是过几日才到中元，怎么这么早就讲起鬼故事了。”孟怀宁不悦地对云老板抱怨道。

　　“哎呀，应应节嘛，一会儿就该演目连救母了。”知道孟二少爷一向不喜欢听这种鬼神怪谈之类的故事，云锦笑眯眯地安慰他。

　　李元恒从他们的对话中精明地捕捉到了一丝信息，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怕鬼啊？”

　　“怎么可能？你哪里看出来的？本少爷什么时候怕过鬼？”孟怀宁说话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他略显急促的语气和微微泛红的脸颊显然出卖了他。

　　李元恒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看透不说破。

　　中元节这天是不用去国子监上学的，宫里忙着举行祭祖仪式，李元恒虽然不用陪同皇帝皇后，但是也需要回到原先的汝王府里，摆上祭台拜上一拜。

　　皇城内各家各户都忙着秋尝祭祖，城中大大小小的寺院道观，凡是有条件的，都开设起盂兰盆会和水陆道场以诵经设斋、超度亡灵。

　　人们敲锣打鼓讲善书，焚香点灯烧纸钱。到了夜晚，街头巷尾燃烧着的点点红烛为归乡的魂灵照亮回家的路，河水中闪亮着的盏盏红灯顺流而下带走万千思念。

　　汝王一家常年不住在京城，但王府里还有先前留下来的老管家负责打理，得知李元恒要来，早就将一切先安排妥善，就等李远恒从宫里回府了。

　　钰枫是陪着长玉世子一同从宫里出来的，回王府的途中还顺路叫上了孟怀宁，三人约好要在王府用午膳。老王府因为三人的到来，比往常多了几分热闹。

　　几人在院中就坐，管家准备了一桌素席，老人家做饭的手艺极好，色香俱佳，咸淡适宜，即便是平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他们，也觉得这一桌饭菜爽口开胃，叫人忍不住多吃几碗。

　　席间，李元恒提议道：“一会吃完饭，我们去一趟护国寺吧，听说那里不仅法事做得好，许愿也很灵验。”

　　孟怀宁有些疑惑，不是都在家里拜完了吗，还大老远的跑去寺里做什么？去护国寺一来一回，时间上堪堪能赶在天黑前回府。

　　“可是午后出发的话，可能没法在天黑前回家，今天可是鬼节啊，不太好吧。”孟怀宁犹豫着，眼神飘忽，他虽然平时爱在外面玩乐到天黑才归家，但是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尤其是中元这一天，阴气盛行，他是万万不会流连在外面的。

　　“钰兄，一会儿可有空？”李元恒询问着钰枫的意见。

　　钰枫觉察出来李元恒并不是无缘无故作此提议，“可是还有其他想要祭拜的人？”

　　李元恒点点头：“算是吧。”

　　“表哥要是怕的话，不如先回国公府，钰兄陪我去就行了。”李元恒表现得十分善解人意。

　　孟怀宁反驳的时候也死要面子：“那怎么行！娘亲交代了要我带好你，不让你乱跑的。”

　　“那便一起去吧。”李元恒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护国寺坐落于城郊的净佛山上，位于高地，地势开阔，依山傍水，是个风水极好的地方。

　　上山的路上都挂满了经幡，还未走进寺院，就能听到寺里的梵音悠扬。李元恒找寺庙负责接待的僧人要来一些金箔纸钱，自己走到角落里，在上面写写画画了好一阵后，将其折成纸锭，再拿过来交给孟怀宁和钰枫一起焚烧。

　　孟怀宁说：“我们……在给谁烧纸钱？不用说些什么词吗？”

　　李元恒解释道：“不必，我也不清楚他们的名字，在心里祝愿他们来世做个有福之人就好了。”

　　孟怀宁“哦”了一声后，就乖乖低头烧钱了，想必都是一些可怜人吧，也难得他的世子弟弟有这份仁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这个词眼被钰枫精准地抓住了，意味不明，钰枫不禁好奇“他们”是何人？

　　烧完金箔纸钱，还可以去挂经幡，在护国寺的西院有一片园林，在平日里可供香客挂一些荷包、香囊或是祈福的小物件，在一些重大的祭祀节日里，也会挂起经幡，为无家可归的魂灵追悼超度。

　　时近傍晚，在踏进西院前，孟怀宁见到那满院的经幡飘扬，踌躇不前，吞吞吐吐道：“那个，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们，快去快回。”

　　李元恒打趣他：“好吧，这寺庙里需要超度的魂灵也不少，你要是等我们无聊，就让它们陪你说说话。”

　　“你！……”孟怀宁敢怒不敢言。

　　李元恒钰枫二人进了园林，选了一棵高大挺拔、枝叶繁茂的树，将经幡一条一条系上。

　　李元恒关心起孟怀宁，“我以前倒是从未听人提过，怀宁如此忌讳鬼神之说，这是何缘由？”

　　钰枫系经幡的动作利落，微微笑道：“这世子算是问对人了，除了我和国公府，怕是没多少人清楚缘由。”

　　“有何说法？”李元恒无比好奇。

　　钰枫回忆着第一次见到孟怀宁的那天，那时候孟怀宁正值九岁贪玩的年纪，国公爷已经在西北驻军了，家里只有孟夫人和孟家兄弟俩。

　　中元节的前一天傍晚，孟怀宁趁没人看着，偷跑出国公府，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玩累了就到一座桥边的桥墩子上坐着休息。

　　喘匀了气儿以后一转头，就看到桥的另一侧有个男人泪流满面地蹲着烧纸钱，第一次见人烧纸祭祀的孟小少爷以为自己遇见鬼了，吓得身上汗毛倒竖，手忙脚乱地起身想要逃走。没想到一脚踩空了，从桥边跌进河里，被水流推着走。

　　幸好遇到了在城中巡逻的钰枫，将他从河里捞了出来送回家，只是从那之后发了三天的高烧，昏迷不醒，国公府一家和宫中御医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傍晚才逐渐好转。

　　自那之后，孟怀宁就再也没有在中元节那几天的傍晚出过门了。

　　“原来如此，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李元恒若有所思道，难怪孟怀宁之前的言语行为都表现得很抗拒中元节，方才自己还捉弄他，不知道孟怀宁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吓破胆呢。

　　“那我们快些系完经幡出去吧。”李元恒正欲加快手上的进度，忽然感觉周身一片寂静，钰枫好像被生长繁茂的枝叶遮住了一般，看不到身形，也听不到动静，只有树杈吱呀吱呀乱颤的声音。

　　“诶？钰兄？”李元恒疑惑地绕着这棵粗壮的大叔转了一圈，也没发现钰枫的身影，他出言唤道：“钰枫？”这人去哪了，明明刚才还在的。

　　他正欲转身向院外走，一转头，钰枫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李元恒的身后，李元恒没有心理准备，猝不及防和钰枫打了个照面，整个身体一激灵，脚步趔趄地后撤两步才稳住身形。

　　“世子，方才是被我吓到了？”钰枫双臂环抱，饶有兴味的神情打量着面前的李元恒。

　　“没有。”李元恒一脸淡定地回视他。

　　“害怕的一瞬间，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钰枫一脸笃定地说，“你吓到了。”

　　“幼稚。”李元恒撇撇嘴，对钰枫的小把戏如此评价。“走吧，该回去了。”

　　“不急，我解答了世子的疑惑，那么世子能否也回答一个我的问题呢？”面前的男子身姿挺拔，肩膀宽阔，透着一股英勇豪气，但其实是个心思敏锐又细致的人。

　　李元恒眸中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期许，像是早就在等着钰枫来问他一般，“你想问什么？”

　　钰枫好奇今日李元恒来护国寺的原因，“能否请世子告知，方才我们在殿中烧的金箔，和现在系的经幡，究竟是为了何人？”

　　李元恒目光深沉了几分，还是毫不犹豫地告诉他答案：“是将士。”

　　“将士？”这倒是钰枫始料未及的答案。

　　“对，”李元恒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将它递给钰枫看，“这是来自西南的线报。”

　　钰枫从他手中接过，打开细细察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面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线报上说，一个月前西南部族勾结南国人突袭了益州边境，爆发了小规模的冲突后敌人撤退。

　　益安侯已经向边境五城增派人手过去了，他们怀疑是南国人要进攻的信号，便即刻派人向京城传报，此刻皇上应该也快收到消息了。

　　在西南边陲，益安侯钰霖江镇守的地方，钰枫年前还送了一批亲自训练的新兵过去，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被安排在第一线，更不知此番冲突益州军队的伤亡情况如何。

　　若是一个月前发生的战事，那此时一些不幸战死的将士们，他们的死讯确是还未来得及传回家中，这就意味着今日没有家人给他们烧纸钱、点花灯，引他们回家接受祭拜。而今日李元恒来护国寺祭奠，正是为了这些在边疆血战的将士们。

　　想到此处，钰枫越发意识到李元恒这位世子的深不可测，拥有着不俗的武功，沉着应变的心计，甚至能先皇帝一步得到父亲军中的情报，还毫无保留地主动告知了自己。

　　他所展现的这一切，对于一个久居封地，从未进过京城里的年轻世子来说，显得过于亮眼了，而偏偏面前的少年，端的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貌，让人无法对他升起警惕和防备之心。

　　准确来说，是钰枫自己未对李元恒设过防，毕竟已经有不少人暗地里对李元恒出过手，只是危机已经被他本人轻松化解掉了。

　　看着钰枫一直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李元恒出言安慰他道：“钰兄也别太忧心，有益安侯这位西南战神在，定会将益州边境围成铜墙铁壁，南国人想打进我大雍地界，还早几十年呢。我们再等等，且看皇帝知道后如何决断吧。”

　　钰枫点点头，“嗯，你说的有道理。而且我相信父亲，他也一定不会纵容外敌侵扰边境百姓的。”

　　钰枫没有过问李元恒是通过何种途径得到的西南军情报，或许是汝王府同西南军中的人有交往，但汝王同皇帝感情深厚，此人是绝对不会生异心的，而且父亲一向治军严明，军情大事若是没有父亲那边的授意，定是无法传到李元恒手中的，因此钰枫对汝王府的人很放心。

　　李元恒的想法则更直接一点，我都已经向你暗示得这么明显了，还没反应过来我和你钰家是站在一边的吗。

　　钰枫和李元恒心底无形之中生成的默契使他们都未在这一事上过多解释，也就导致钰枫错过了一次宝贵的机会，得知李元恒正是他亲爹十年前收的小徒弟，当亲儿子一样疼爱了十年的事实。二人整理好彼此的思绪后，走出园林大门。

　　正看见蹲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神情哀怨的孟怀宁，见他们出来了，嚷嚷道：“你俩可算是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今日打算住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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