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也

作者: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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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世


      毛阿黎本能地把身体贴在山体上,手慌乱地抓任何能抓的东西,连指甲都被掀翻了一个,但没能抓到任何东西帮他停下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哗哗掉下去。他的下巴被突出的岩体磕到,让他咬破了舌头,也止住了下意识的喊叫。血腥味使他心惊肉跳,头脑发蒙,他觉得第一次觉得死亡触手可及。然后,他停住了。

      底下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在毛阿黎刚开始下滑的时候,柳玉章就往他的方向爬去,还是那样有条不紊,然后停在他的正下方,像一只壁虎一样死死贴在那里,等着毛阿黎乱蹬的脚踩在自己肩上,就这样用身体止住了他的滑落。毛阿黎立刻找到可靠的抓点,然后朝下看向柳玉章,好像在说什么。很快,他把脚踩到别的地方,柳玉章便回到自己原本的路线,继续不慌不忙地向上攀登起来。毛阿黎也开始行动,但他不是向上攀登,而是向缓坡平移。显然,峭壁的危险和求生的欲望使他放弃了这场比赛。

      比赛结果显而易见,但围观群众仍然聚精会神,他们看着那个平时娇花一样的异类,不慌不忙地向上爬。他很谨慎,一次只会让四肢中的一个离开峭壁,舒展的动作形成了一种堪称优雅的节奏。他看起来是那么柔弱,可是攀登时的动作又显得那么有力。

      毛阿黎从缓坡走下山,站在远处静静仰望自己的对手。柳玉章已经爬得很高,越来越渺小。不一会儿,这场有惊无险的比赛正式结束了。柳玉章站在山顶,朝下面挥手。

      “毛阿黎——记住我们的约定——”

      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毛阿黎一言不发地走了。围观群众也走了。当他从缓坡下山,就只有兰相宜在等他。

      前几天肿得发亮的脸,现在只留下几块淤青。他呼着白气小跑过来。

      “你也来啦。”

      兰相宜问:“你和他有什么约定?”

      “如果我赢了,他就不再欺负同学,好好学习。”

      “如果他赢了呢?”

      “我就到集市上给他磕三个响头。”

      “你就没想过自己会输?”

      “输赢都有可能。”

      “输了呢?”

      “磕头呗。然后让他再选一种比赛,输了就认,然后再让他选一种比赛,直到我赢一次。”柳玉章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他选了爬山,我正好学过一点类似的东西,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

      兰相宜无言以对。让毛阿黎不再欺负同学也就罢了,“好好学习”这一条真是添加得独具匠心。但是不得不承认,柳玉章以自己的方式结束了冤冤相报的循环,甚至试图引导对方朝世俗意义上好的方向发展。可是,这在兰相宜看来,就是两个单纯幼稚的人,以理想化且适用性有限的方式,结束了一次过家家游戏。冤冤相报确实没完没了,尤其是面对权镇宇那样的人,他甚至不会给予“相报”的机会,所以,必须在完全的准备之下,直接把他送到地狱。

      兰相宜一路无言,和柳玉章在诊所外分开。没想到只过了一个小时,又在奶奶的院门外见到他。兰相宜看着提着行李箱的柳玉章,疑惑溢于言表。

      “打扰了。”柳玉章不好意思地笑。

      奶奶昨天就收拾好了空着的小屋,兰相宜原本以为是有什么亲戚要来,原来是为他准备的?

      “你不回家过年?”她问。

      “继母不喜欢我,寒暑假学校宿舍不开,我都是在校长这里住的。”

      正当兰相宜不知说什么好时,奶奶出来了,熟练地帮柳玉章安顿起来。兰相宜看着他价值不菲的行李箱,忽然想起之前在办公室,老师用“小少爷”指代柳玉章……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同为借宿者,柳玉章比兰相宜出色得多。他眼里有活,乖巧勤快,还有能力和奶奶聊天,让这一向清冷的小院里出现欢声笑语。可能连奶奶那样不形于色的人,也无法抵抗小狗一样讨喜的柳玉章。他原本就是这样吗?还是过去看继母脸色生活时学会的求生技巧?兰相宜第一次觉得这朵娇花可能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单纯。

      大年初一那天,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来奶奶家拜访,大包小包地带了许多东西来,还扛了一块大而扁平的东西,包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是什么。西装革履的人们在柳玉章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虽然阵仗很大,但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的。

      他们走后,柳玉章兴冲冲地敲开兰相宜的门,拉她去门廊。一面实木雕花框的镜子靠立在廊下——原来那些人扛来的大而扁平的东西是镜子。

      “这几天我看见你在院子里练舞,想着练舞需要镜子,就让康叔顺便带了一块过来。”

      “……我没什么好回赠的。”

      柳玉章连忙说不用回赠,他看着镜子里兰相宜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听说那天,你为了喊老师来救我,从二楼跳下去了。我想,现在这世上,没有人会像你这样对我好了。”

      明明是很肉麻的话,兰相宜却从他的眼神和语气中,直直感受到浓重的空寂。她熟悉这种感觉——几个月前,或许更早,在爸爸去世后,自己的世界就是如此孤立。天空海阔,无以为家;人海攘攘,无人可亲。这时任何人给予一丝善意,都能让无助的半大孩子怀着至高的敬意铭感五内。

      但是现在不是建立友谊的时候。兰相宜没有一天忘记自己此生的目标,也没有忘记,曾经给予自己善意的人,都受到了怎样的牵连。所以,她还是和柳玉章刻意保持距离,除了同桌吃饭,相处仅限为了省电而凑在同一盏吊灯下学习。

      柳玉章成绩很好,学习的时候非常认真,笔尖唰唰唰的总能营造出一种考场氛围,让兰相宜也能很容易进入学习状态。但有一天早上很奇怪,兰相宜要用演草纸,一扭头发现柳玉章正盯着几分钟前借走的演草本发呆,空白的纸上只写了半个数字。

      “干嘛呢?”

      柳玉章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以前养过狗吗?”

      兰相宜一下就想起拿铁,心脏像是拧抹布那样被狠狠拧了一下。她懒得回答,把演草本顺着胶背撕下来一半给柳玉章,说:“用完再问我要。”

      过了几天,一个“晚自习”结束后,柳玉章没有像往常那样道晚安离开。他收拾好了东西,还坐在原位,看着兰相宜,忽然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火盆在旁边静静发热,偶尔噼啪响一下。窗外万籁俱静,没人突然放炮,狗也不叫,邻居家的门都没有吱呀一次,好像窗外的世界并不存在似的。

      柳玉章就在这间暖和的小屋里,在火盆旁边,平静地和兰相宜讲了一个故事。是个俗套但不乏凶险的故事。

      十几年前,一个富家女爱上了穷小子,但即使穷小子表示愿意入赘,她的父母也不同意他们结婚。不料富家女意外怀孕,最终穷小子还是入赘结了婚。富家女生了个儿子,按照约定随女方姓。穷小子这时提出再生个儿子,和自己姓。于是,富家女没过多久又怀孕了,但是怀的是女儿,没多久就流产了。几个月后,她又一次怀孕,又是女儿,又流产了。第三次怀孕,她没有去做性别鉴定,这次顺利生下了小女儿。

      她很宝贝自己的小女儿和儿子,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在生完小女儿的第一个春节,她带着儿子和女儿去丈夫的老家过年。那是个很冷很冷的冬天,亲戚凑在一起过了个很热闹的年。她晚饭后给女儿喂了奶,被亲戚拉去打起麻将,打了几圈要走,又被留下多打了一会儿。等她从牌桌下来,女儿就找不见了。亲戚和她一起找,从自家院子往外找,一直找到村外的荒原。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看到远处纯白的雪地上有一片扎眼的红。她的女儿不在那里,但属于她女儿的小被子就在那里。

      有人说是狼把她的女儿叼走了,也有人说是黄鼠狼把她的女儿叼走了。总之,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她的丈夫提出再生一个孩子,但是她没有同意。那时开始,富家女和穷小子的爱情故事好像就结束了。富家女不再是天真活泼的女孩,成了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的温柔妈妈。穷小子也不再是一事无成的年轻人,成了岳父公司里的业务骨干,被看作公司的接班人。

      几年后,穷小子的亲戚上门推销保险,那个妈妈碍于情面,给家里所有人都买了几份保险。

      “我就是保险的受益人。”柳玉章说,“在我11岁那年的春节,爸爸像过去几年一样自己回乡过年,我和妈妈还有外公外婆留在家里过年。初二凌晨,我被长长的鞭炮声吵醒,妈妈跑来我卧室喊我,然后和我一起困在卧室里,窗户不知为什么也打不开。难闻的浓烟从门缝钻进来,每次呼吸都像吸进数不清的小刀片。内卫的水管也没有水,妈妈用花瓶里的水浇湿了毛巾,让我捂在脸上。她用椅子砸窗户,大声呼救,但很快就没有力气了。她倒在地上,很痛的样子。我把毛巾捂到她脸上,她握着我的手把毛巾给我捂回来。我看见她流着泪微笑,她叫我不要怕,她说她打过消防电话了,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然后她伏在我身上,渐渐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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