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也

　　柳玉章正觉得奇怪，怎么背上半天没挨到下一掌，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双黑亮的皮鞋。他抬起头，五官组合出灿烂的笑容。

　　“你怎么来啦？”

　　兰相宜的提问发自内心：“别人欺负你，你都不会反抗吗？”

　　柳玉章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面满是天真。他说：“没人欺负我呀。”

　　“让你洗碗，让你一个人打扫责任区，排着队把你当马跳，这还不算欺负？”

　　“都是举手之劳，让让他们，没什么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别人得寸进尺呢？”

　　“那我就再退一步。”

　　“退无可退呢？”

　　柳玉章想了想，说：“不会的，世界那么大，总有地方可退。”

　　兰相宜怒其不争，转身就走，只撂下一句：“我不会再管你了。”

　　然而，柳玉章也并不完全是个怂包。

　　在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全校老师开会、学生大扫除的时候，之前在食堂被兰相宜搞得很不痛快的那几个人，和她在楼道狭路相逢。他们排成一排，大坝一样拦住路，路过的学生极有眼力见儿，瞬间就四散无影了。

　　领头的壮汉说：“你不是爱告老师吗？明白告诉你，现在我们就要收拾你，你告呀！喊呀！”

　　在他们的手碰到兰相宜之前，柳玉章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的，冲锋一样大喊着，炮弹一样闷着头撞上壮汉的肚子，然后被沙袋一样揍了起来。拳脚砸在□□上的声音听起来很结实，柳玉章蚊子哼哼似的声音从夹缝中传出来，反复只有三个字：你快跑。

　　兰相宜判断了一下局面，转身就跑。

　　“逮住她！”

　　她跑进最近的教室，在来追她的人打开门前一秒反锁了门，然后迅速又去锁上后门，才掏出手机来报警。教室的两个门被拍得山响，教室里拿着抹布拖把做扫除的几个学生傻眼愣在原地，听她流畅地打电话，好像是摇人过来参战。她挂电话时，人已经在窗户边站了几秒，把手机装回兜里，开了窗户就往下跳！教室里的学生惊叫着冲到窗边看，只见她从扫雪堆出的厚雪堆里爬出来，往另一栋楼跑去。

　　没一会儿，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操场发出，响彻不大的校舍：“闹事的给我立刻住手！听到没有！”

　　兰相宜跟着全校最壮硕的老师跑回刚才被围堵的楼道时，那里只剩下一滩柳玉章了。老师一把把他抱起来，跑了两步又停下。

　　“这家伙，得直接送医院哇。”

　　兰相宜没有跟着去医院，而是在校门口停下，等骑着电动车的辅警一来，就带着他冲进学校指认凶手。但是凶手们个个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兰相宜请同学作证，也没人愿意为了她这么个外乡人得罪自己人。很快就有老师找过来，随口问了问情况，就想把辅警打发走。这辅警是个年轻人，对工作还很有热情，说要去见见受害者。兰相宜就带着他去医院，主任和副校长都跟上去了。

　　送柳玉章来医院的老师应该是接到了电话通知，就在医院门口等着他们，带着这高矮胖瘦一行四人去柳玉章的病房。兰相宜第一个挤进去，只见柳玉章刚才还血呼啦西的一张脸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红肿和裂口在白净的底色上显得触目惊心。他原本静静躺在床上，听见声响就转过脸看过来，对兰相宜露出笑容。

　　“你说，是谁打了你。”兰相宜向他介绍，“你告诉这位孙警官。”

　　孙警官走近前去。几位老师也跟着进了门，纷纷对柳玉章嘘寒问暖。

　　柳玉章声音很小，但他说的话打了兰相宜个措手不及。他说：“怎么还把警察叔叔叫来了，我们男生打闹一下而已。”

　　副校长立刻接话：“是的是的，男孩子嘛，正值青春期，有些小冲突、小矛盾很正常的，打闹一下就过去了，有时候感情还越闹越好呢！警察同志啊，这点小事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我们学校会自己处理好的……”

　　孙警官尽职尽责地问柳玉章：“你确定是互相打闹？”

　　“我确定。哦对了，我们打闹不知轻重，可能吓到女同学了，她并不是报假警，请您不要责怪她。”

　　所有老师拥着孙警官出门去了，只留下兰相宜在这简陋的病房里。

　　“你为什么说谎。”兰相宜问。

　　“没有啊，就是打闹。”

　　“打闹。”兰相宜冷笑一下，“那怎么他们都好好的，就你进了医院。”

　　“我技不如人嘛。”

　　“他们把你打成这样都不用受惩罚，那以后岂不是要变本加厉？我叫警察来，让他们依法依规受到惩罚，让他们明白什么事不能做，让他们为打你付出相应的代价，有问题吗？”

　　柳玉章收起讨好的笑容，慢慢说：“我只是挨了几下，要不了几天就能好。如果他们留下案底，往后的人生会受到什么影响呢？”

　　“你是……”兰相宜一下想不到合适的词，只能说，“……男圣母吗？”

　　柳玉章看着她，表情很认真。“他们可能会被关几天，放出来之后呢？会不会觉得自己反正已经违法犯罪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百倍报复呢？”

　　兰相宜走到他身边，一掌拍在他的床头铁杆子上撑着，躬身俯视他问：“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会保护你。”他说。

　　“你真搞笑。”

　　兰相宜回家，发现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她默默洗手，坐过去一起吃。饭吃了一半，两个人还没说一句话，整个小院儿里就只有风声。

　　“奶奶，今天我报警，是不是让学校声誉受损了？”

　　奶奶的视线没有离开桌上的碗盘，她没回答，反而问：“报警让你如愿以偿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她由表及里地思考了一番，又由具体到抽象地总结了一番，回答说：“我把事情想简单了。靠人不如靠己。”

　　“记住这个教训，也不算白费。”

　　第二天，已经放假的主任挨家挨户做工作，集结了兰相宜昨天指认的那几个坏怂，带队去医院探望柳玉章。他知道这几个学生是什么货色，也知道兰相宜没有说谎，更清楚柳玉章是什么背景，出于多方考虑，他还是决定牺牲一点时间，辛苦自己一趟。

　　一进门，主任先唠了一套和事佬的嗑，拿出老师的威严，让几个坏小子道了歉。然后柳玉章说想单独和领头的毛阿黎聊聊。主任带着剩下的人先走了，走出医院没多久，毛阿黎跑出来跟上了，脸上还有几分兴奋神色，问他聊了什么，他也不说。

　　五天后，就在各村家家户户赶着去春节大集置办年货的时候，毛阿黎站在村外4里地外的“直角山”下。闻风前来看热闹的人三五成群，凑到最佳观赏位叽叽喳喳。直角山之所以叫直角山，因为它有一面陡坡，有一面垂直壁，从侧面看起来就像一个直角三角形，这里的数学老师讲到勾股定理时，还会拿这座山作为例子。实际上，垂直壁并非九十度，而是七八十度，高一百多米。特殊的自然条件使垂直山成为远近闻名的寻死胜地，所以大家都说这儿邪乎得很，平日里根本没人会靠近。

　　柳玉章按时来了。看热闹的人蹲着的站了起来，说话的也不说了，集体发出长长的“呜”声起哄，嘲笑这个不自量力的人。毛阿黎带头鼓掌，等柳玉章走到自己跟前，对围观群众大声说：“柳玉章要和我毛阿黎比赛爬山，看谁先爬到顶峰。我赢了，柳玉章就到大集上，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

　　众人叫好。

　　柳玉章说：“如果我赢了，毛阿黎就不再欺负任何人，好好学习。”

　　在众人的嘘声中，毛阿黎和柳玉章握了下手。

　　“一言为定！”

　　兰相宜知道这项比赛的时候，正在大集上和奶奶采购，忽然被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拉住袖子。

　　“你怎么不去给柳玉章加油呀？”

　　兰相宜不解，心想住个院还需要人加油？

　　女孩见她迷惑的样子，又说：“你不知道吗？今天他和毛阿黎在直角山比赛爬山呢。”

　　“与我无关。”

　　“你们不是朋友吗？劝他放弃吧，太危险了，那山死过好多人呢！”

　　等兰相宜被这个叫来花的女孩骑着电动车送到直角山下，柳玉章和毛阿黎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围观的人全仰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喘地盯着，山间静得呀，只有从高处落下的砂石嘶拉拉磕磕绊绊滚下来的声音。

　　来花没有耸人听闻，站在山脚下看，这面峭壁就像被盘古一斧子垂直劈开的一样，山腰上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人渺小得像蠕虫。这根本就不是爬山，这是攀岩。兰相宜忍住喊柳玉章下来的冲动，怕发出任何声音吓到他，使他像砂石一样磕磕绊绊坠下来，摔成好几瓣。

　　在她的设想中，柳玉章娇花一样柔弱，肯定会被在山里长大的毛阿黎甩老远。没想到两个人只差了四五身的样子。比起毛阿黎眼疾手快的行动，柳玉章显得不慌不忙，照这样下去，胜负没有任何悬念。柳玉章前几天才被暴揍了一顿，兰相宜不知道他身上没露出来的地方伤得多重，现在是否痊愈了。

　　忽然，毛阿黎一手抓了个空，整个人往下溜去！围观的人先后发出惊呼，就连兰相宜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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