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天地劫

　　周围已是一片旷野，霜雪未消，该是极冷。沉香毫不在意的疾步而行，身后水声渐响，有人踏破碎冰急行而来。一路只听得靴子踏碎积雪，溅起水花声响，脚步声由远渐近，月满无亏，星辰隐曜，今日是十五，夜空却如墨却连一颗星子也无，无云无风，深邃无垠，广漠中徒留一轮孤月高悬，皎皎月光如埋没深渊，森然凄冷。

　　五峰连环，他一抬眼便能看到那天崩地裂般的异象，漆黑平静却极度炙热的业火照亮了夜空。他手中执着青萍剑，目光一凌，万道剑光向身后袭去，绵长起伏的呼吸在肃杀之气中纷纷凋零冻结，没入尘埃。烈风袭体，那无数剑锋竟是被一阵狂风挡下，向四周飞去，草木茂盛，转瞬间被连根削去。三霄将此剑为证与他交易，通天教主法力高强，此剑也不是常人可以驾驭。

　　一路跟随他的人终于露出了身形，烟尘渐渐消散，岩壁上多了数道深刻的裂痕，洒了一地碎石。眼前青年，不，也许不能称之为如他一般的模样，近乎妖一般的外形格外有辨识度，高大的身材后是一双风雷翅，金瞳赤发，身上神气却不容亵渎。

　　沉香一怔，随机反应过来，收起手中兵器，抬手作揖鞠了一躬。

　　“师叔。”

　　他已无心再寒暄，他相信眼前之人也是如此。雷震子只是微微向他点头，将身后背着的檀木手杖取下，朝他眼前一扔，注入法力的木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稳稳落在沉香手中，他低头一看，一双黑眸略有些惊讶地看了眼面前长辈。天还没有破晓，雷震子一双金瞳澄澈而如沉夜般平静，对他点了点头便展开一双风雷翅，不出须臾片刻就消失在他眼前。

　　打神鞭？他一瞬间反应过来，纵身追上出世将星，身后却又有一人挑衅一般从他眼前晃过，一身红衣无比张狂，脚下风火轮故意慢降下来与他同速。

　　“你是沉香？我二哥他那个好外甥？”少年模样的将军笑道，一双眼睛无比清亮。“姜子牙派我和雷师兄将这打神鞭借与你，至于这局，是我二人自愿来助你。往日我有难，杨二哥拼上性命救我，如今也是我改还他这人情之时。相必雷师兄也是如此！”他大笑一声，“何况和他玉帝老儿作对，我哪吒求之不得！”

　　打神鞭专克天地之力，张百忍本就是天地孕育出的一块死物化形，拜于鸿钧老祖门下为昊天童子，被女娲和伏羲选中做了这三界之主，法力全来自这混沌之中，也无外乎他会为了这所谓的秩序做到如此地步，牺牲瑶姬，杨婵，甚至是自己的孩子，如今又不放过杨戬。他身影飞快，周身狂风乍起，已是进入了封神大阵之中。

　　沉香不在乎这一切，不在乎这封神榜到底会如何，不在乎这三界的生死，他心中唯一在意只有一人，他做不到像他母亲和杨戬那样忍受失去，他只会用尽一切手段将他所爱之人留在身边，再不分离。风暴冰雪咆哮袭来，他一剑斩破，破空之声如紧弦乍崩，剑气将崖壁上悬挂的一排冰凌齐齐斩断，挥剑斩下的那一刻，眼神也带了几分慑人的凌厉。

　　即便始终流淌着热的浓烈的感情，却有一处如一块无法融化的冻土，烙在心中，时时暗痛，时时提醒。提醒着他那份无法逾越，无法靠近的距离，无论何时都如影随形。百年以来，那份想要守护唯一在意之人的感情早已悄然扭曲变质，他几乎被压的喘不过气，心魔作祟，甚至让他自己恐惧。沉香等待着，与百年前如出一辙，等到的只有杨戬无尽的沉默，甚至是无意疏远。

　　他轻功越上山巅，雷震子手中万箭齐发，那道天雷滚滚劈下，直冲着阵眼中央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身影。那一瞬他目光紧聚，如同出鞘的剑峰，凌厉无比，手中打神鞭青光骤起。

　　飒沓青星斩破长空，炙灼气流化为热浪扑面而来，似要将整个人融化的热度喷涌着从裂开的雷声中四散开来，点点雪花瞬间融化，极度绚烂的雷光倒映入眼中，他眼底却只有那个浑身是伤的青年，一身傲骨不曾倒下。那双素来柔和的眼睛坚毅无比，雷声炸开的一瞬，他目光中似乎有许些的茫然与惊讶，不经意间隔着茫茫黑夜与他对视。

　　沉香想起来，几年前他们在洛水河边那一夜，江心洲上正遇见上沿江一城中燃放焰火花灯。满夜炫目的光彩，衬着碧流映月，比看惯的青山古松要艳丽鲜活许多，一时看得入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微一侧脸，却发现杨戬正噙着笑意看他。少年人心思连绵起伏竟是脸一红心虚地偏过头去，天神那张举世无双的俊美容颜镀了一层人间烟火，浑然不觉。

　　心中某处深藏的回忆被燃成极盛的火焰冲天而起，那些入沉底江流的亘古磐石被冲刷已久却难消分毫的心结，在一瞬间被烈焰摧枯拉朽般吞没崩解，化为虚无。

　　沉香忽然扬眉一笑。

　　何止是心魔，这已然是放不下的偏执。

　　咯的一声巨响，如炸雷惊起灰暗沉闷的海面，冰下暗流汹涌。他握紧成拳的左手早已攥出四道血印，痛觉入刚刚复苏，掌心刺破的伤口似乎连着心脏，止不住的抽痛，被用力压下的念头始终在脑海中挣扎。打神鞭寒光乍现，脚下生风，分身术借着雷震子千万光剑对着山巅男人迎头劈下。那一刻，素未谋面的昊天上帝死死地注视着他，好像看破了什么一般。他微一出神，竟是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杨戬曾再三告诫他，九转玄功虽走的是纯囻阳的路子，却要求修炼之人心思澄澈，心境空冷清寂，不然易被反噬走火入魔。说的这般轻巧，他却自嘲，日日待在杨戬身边，如何能做到？

　　“沉香！”雷震子怒目而视，大喝一声。

　　打神鞭一击击碎金钟罩，荒野孤芜，两人足下残枝败叶石土泥沼皆成齑粉。他被这一声怒吼换回意识，一道金光转瞬间刺向他心口，他一惊已来不及反应，九转玄功骤然爆发，踏空而行，须臾间便退出去几丈远的距离，却还是被掌风掀飞出去，青萍剑出鞘没入岩石之中堪堪停住他身形。沉香单膝跪地，身边枯木染了枝头斑驳血迹，风声一起，那滴褐色便沉在了枯槁的根囻茎囻深处。

　　他抬起头来，抹去嘴角血迹，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爬行蔓延，鲜艳的红色沉淀成一道疤痕，和深色的衣衫融成一体。雷震子只一霎就站在了他身前，面目严肃而沉静，对他低声说道：“不要看他的眼睛，不管你看到什么，都是幻象。”男人督了一眼他胸前伤口，淡淡的又问了一句：“没事吧？”

　　沉香面不改色，拎起手中长剑站起身来，封住身前两处囻穴囻位，一抹唇角冷冷答道：“没事。”

　　“我与哪吒来拖住他，你去助杨戬。”雷震子手中黄金棍渐渐显型，一身戎装，高大背影挡在他身前，金刚不坏之身如同对敌千军万马，气势非凡。只是相处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沉香已经看出这位师叔极度不善言辞，却勇猛善战为人忠厚，等不及回应对方，那双风雷翅已一跃而起飞奔而去，快到连残影都看不清。他也不再多言，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八面幡旗的大阵之中。

　　劲风忽起，烟尘缭乱，火光齐亮，无数嘈杂嘶鸣尖叫一瞬间涌入他耳中，种种恐怖、悲惨、怨恨的幻像在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他心中一震几乎站不稳，反应极快地念起咒术抵御，总算重获一丝清明。

　　他不敢再停留，向前飞奔而去，每走一步，身上的重压就愈重一分，压的他几乎快要喘囻不过气来。眼前黑雾挡住视线，沉香只不管不顾地向着那个金色的影子走去，微弱的光线刺痛他的眼睛，胸口剑伤一阵剧痛。他却步履未曾变缓，心急如焚，挥剑斩去眼前怨灵，向前走去。

　　杨戬……杨戬……！他咬牙。乌云密布，竟是又落起雨来，寒雨霏霏，竟比下雪之时更冷。阵中狂风席卷着入针一般的密集雨水打在他身上，稍稍片刻便寒气入骨。招魂之阵还从未有人敢入他一般硬闯，他只觉越走越痛，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又强撑着起身，额间莲花纹路的神纹金光闪烁，开出一条路来。

　　他眼前，是那个人丰神俊朗，巍峨矗立的元神。而元神之下，已是浑身浴血的青年倒在地上，若不是元神脱离他意识操控仍在拼死一战，沉香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一面。

　　“杨戬！”他只觉身上一切重负此刻都微不足道，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箭步扑向了冰冷的神冢，跪在地上，慌乱的将失去意识的青年搂入臂弯之中。将近半月未见，再见却是生死别离一般的场景。

　　一切在愈来愈强的旋风中逐渐凋落，最终他已什么都不能听见，只能感受着怀中消瘦而伤痕累累的人痛苦的呼吸声，如同一刀一刀割在他的心上。鲜红的血珠仍在从伤口中涌出，卷入黑雾之中，连同灵魂一起献祭给眼前巨大的封神榜。

　　沉香下意识去捂住那些伤口，却不能阻止温热的液囻体从指尖滑落。

　　死？杨戬会死吗？他愣愣的看着眼前一切，天地万物恍然停滞，无数过往从眼前一幕幕闪过。父亲一介凡人早逝于战乱之中，母亲跳下莲花峰，连魂魄都随玄鸟一同在他眼前散去，身死魂灭；他师傅，他师傅为了护他，斩仙剑贯穿胸膛，也离开这世间。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滔天恨意却在见到杨戬的那一刻如烈火被柔和春风抚灭。

　　何为生，何为死？

　　他知晓，那修道的清净之境，无欲囻无求方是正途。但他什么都放不下，失去的，错过的，连心死如灰，都做不到，这世间若一人负他，他定会百般奉还。若心已死，是否还会有我？

　　“杨戬……”他缓缓俯下身，眼中布满血丝。无意间温热囻液囻体滴落在他手背，他才恍然发现，连母亲离去时都未曾落下一滴泪的眼睛此刻热泪盈眶，点点滴滴全落在他的手心，落在杨戬苍白的脸颊上，晕染开他嘴角一抹干涸的血迹。“别丢下我……”

　　物是人非，孤身一人，这已是沉香这辈子都解不开的心伤。

　　风霜冷清，云卷云舒，唯有眼前一人。

　　“……咳……咳…臭小子……你是要把你舅勒死吗？”

　　他微微一怔，睁开眼看去，还未收去的泪水仍旧顺着眼角流下，目光却怔怔地看着怀中之人。那双眼睛倒映出他的身影，灰头土脸的，身后却是云霄雨霁，彩彻区明，如山间淙淙泉水。

　　杨戬声音很弱，却一如既往地柔和而平静，有时也会戏谑地逗他。姚叔跟他说，你舅舅以前不苟言笑的，即是笑了也是客客气气的，冷冰冰的一点温度没有。可在他面前的杨戬从来不是这样，温暖的，真实的，恬静之中却也活泼，喜欢拿他找乐子。

　　这世间对他好的，对他不好的，他冷暖自知。

　　“怎么还哭呢？多大人了……杨婵像你这么大都不会在我面前哭了……”

　　杨戬有些慌乱的伸手抚去他眼角热泪，动作却轻的几乎感觉不到。沉香一言不发，眼睛通红，一把抓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狠狠用力，几乎要抓出五道红囻印来。他死死的看着那只纤瘦却能舞动千斤兵刃的手，细小而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落在骨节，虎口，指尖，反复割开的伤口甚至还未愈合，丝丝血迹蔓延开来。十指连心，他眼中恨意更甚。

　　“沉香……”杨戬微微用力，挣脱开来，轻声安抚道。“我在，都没事了。”

　　没事了……？

　　沉香恍若不闻，突然冷笑一声，动作疾如闪电，饶是杨戬也未反应过来就被封了囻穴囻位，霎时间失囻了力气不得动弹。他一惊已来不及阻止，沉香手执起身后打神鞭，左手用力一掷，长剑没入巨石之中，宝莲灯神力数尽注入。女娲神力竟被封神榜数尽激囻发，转瞬天摇地动，千万怨灵嘶囻鸣着向那力量的源泉涌去，仿佛受到感召一般。

　　“沉香！住手！”

　　他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杨戬，你明知能毁掉封神榜的不仅是玄鸟，还有女娲娘娘的神力。”沉香握紧拳头，打神鞭高高扬起，身后元神骤亮，一寸寸血液开始翻腾滚烫，竟开始熊熊燃烧！他唇角溢出鲜血，心口无比疼痛，却仍是苦笑着说道：“但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处心积虑，竟是为了拿自己去换别人一条活路……”

　　杨戬，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

　　灯芯炙热烈火融化万年寒冰，女娲神力自灯中爆发而出，一道裂缝从长剑没入的痕迹开始渐渐蔓延开来，隐隐地动山摇的轰烈之声自石中鸣响！

　　“沉香——！”

　　何为生，何为死？

　　“天地一朝，万朝须臾——！”申公豹爽朗的笑声充斥在耳边，他睁眼，眼中倒映出的却是一身云纹白衣之人，身长玉立，眉间清风晓月，雪落枝头，回眸一笑。

　　他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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