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天地劫

　　云破天开。

　　他环视着周身一片虚无缥缈的云雾，身如鹏鸟一般轻盈，就这么站立在云端。以魂魄为祭，灯芯烈火燃烧殆尽，他失去意识，再睁眼几乎以为这就是三川途。随后仔细一想确实不太对劲，地藏王那地府幽暗不见天日，如何能有这样仙气缥缈的景致。一轮明月升起，皎皎月光镀上云端一层箔片，人间从不可能见过的星河灿烂，正静静流淌在夜幕中。

　　这是何处？他茫然看向四周。

　　恍然间一声声爽朗的笑声从远处传来，眼前渐渐显出幻像来。草木花鸟一瞬间1出现在身侧，他一惊向后退去，才发现已然透明的身躯直直穿透了半尺厚的树木。

　　华山······圣母殿。

　　沉香一怔，身前百级台阶在他眼中却如登天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他犹豫着迈上第一级台阶，一步却有如千万斤重的铁锁压着一般如此艰难。伫立山间千百年有余的神殿仍是一尘不染，檀木光泽水亮，连一处蜕皮都没有。山涧草木似乎受到神气滋养，郁郁葱葱，四季常青，与他上一次冬日里前来的衰颓模样完全不同。三圣母仁慈，善良，惩恶扬善，庇佑华山一方百姓，香火不息，直到人间大乱，百姓皆流离失所，再无人问津。

　　杨戬曾在山下立了一块石碑，一笔一画地在碑上刻下杨婵的名字，不刻神名，不刻功过，只有杨婵两个字，苍劲嵌入石中，千万年的风霜雨雪都不能抹去。康叔说，那时杨戬刚受了重伤，把他送上金霞洞后就又回了华山，几天几夜没有离开圣母殿，给他母亲守灵，谁也劝不走。一副伤神模样任谁都看不比下去要落下泪来，可他就那么坐在堂前，一身白衣就像是随时都要消失了一般。他伤的重，入夜寒风凛冽，接连几日的劳神伤思终于压垮他的身体，等兄弟几人发现的时候，杨戬已经倒在殿前不省人事。

　　可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又找不到杨戬人了，几兄弟差点把华山翻过来。最后是他，远远的看到昔日天神跪在一块石碑前，脸色苍白，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刀刃峰回路转一气呵成，在冰冷的石头上刻下杨婵二字，动作极缓，每刻一笔，喉间咳嗽声止不住地涌出。直到那最后一个笔画，他终于停下，俯下身来捂着双唇，点滴血迹从指缝落下滴入泥土。四弟一急就要冲出去，却被自己拦下。杨戬握着匕首的手搭在墓碑之上，单薄的背影微微颤抖，竟微弱笑出声，那笑声中混着血泪，苦涩而悲。

　　他却知道，杨戬是落了泪的。

　　你舅舅和你母亲关系真的很好，几乎就没吵过架。你舅舅宠她宠的上天，那个小丫头又何尝不处处宠着哥哥？瑶姬走后，杨戬也曾如这般魂不守舍，可还有人陪在他身边，在风霜雨雪中搂住他，哪怕是陪着他痛哭一场。康裕安摇了摇头，继续和他说。那时候为了杨婵，他舅舅什么都忍着，忍着那些流言，骂名，勾心斗角的算计，连他们几兄弟都要受不了，杨戬依然不为所动，在那九重天之上挡住所有腥风血雨。

　　为了保护你母亲，他什么都能做。可你母亲也那般聪明，为了保护哥哥，她也什么都愿意做。

　　所以·····她选择跳下了莲花峰？沉香那时十五岁，还在和杨戬闹变扭。他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低着头看那株小小的草，声音沉闷而带着些委屈。康裕安笑了笑，点了点头。

　　若不是还有你，二爷那个时候的状态，完全就是要随你母亲一同离去的样子。

　　有时候，被留下的那个人，比离开的人是会更痛苦的。

　　沉香回过神来，终于迈出第二步，踏上台阶。

　　百步不过须臾之间，威严庄重的圣母殿矗立在眼前。他穿过朱红色的厚重大门来到院内，已不是他来时那般残破模样，院内如春，鸟语花香不绝于缕，精心打理的一片桃林层层叠叠地开着粉白的花朵，迎着春风而笑。他不舍得放过一草一木的样子，恨不得将眼前一切映入眼中再不忘却。欢笑声依旧，他寻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望去。

　　"茶盘，茶盘，你说舅舅对你好不好啊？还给你带礼物。"

　　女人温柔而活泼的笑声传入耳中，沉香心神一动。

　　温暖的襁褓之中是懵懂可爱的孩童，正紧紧抓着手中一块温润的玉佩不肯放手，似乎还想放在嘴里咬一咬，被女人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沉香微微愣神，这才反应过来，那个茶盘原来是在说自己，那个还在襁褓中咿呀学语的自己。

　　一旁青年一身常服，月白衣衫和自己平日所见不同，丝绸锦缎无比华贵，秀着繁复的银纹，却丝毫不在意地半跪在地上，任凭泥土沾上衣裳，只为俯下身来逗弄那只小小的手。他眼间全是温柔笑意，眉清目秀，和杨婵并不相似。姚叔说杨戬像极了瑶姬，连棱角都被那眉眼柔和几分；杨婵却六七分像杨天佑，剑眉星目，眼角上挑，到像是个俊俏的少年。

　　"你还真准备叫他茶盘啊。"青年无奈地笑道，目光却一刻都没离开过眼前小小生命。杨婵撇了撇嘴说着，他爹留给我的定情信物可不就是个茶盘嘛，我看挺好。说着她又笑嘻嘻地凑上来抱起了孩子，笑着逗道，是不是啊，小茶盘？孩子稚嫩的脸庞扬起笑脸，伸手去拽她额前碎发。

　　兴许是风中带着些花粉之类的东西，沉香眼眶竟是微微湿润。他眼睛无比酸涩，却一下都不愿眨，只固执地看着眼前三人，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就再也没了动作。

　　谁想二人下次再见，竟是生死别离？

　　眼前天旋地转转瞬陷入黑暗，片刻过后出现了新的场景。天山之上白雪皑皑，云雾缭绕，女娲娘娘元神璀璨夺目，几乎不可直视。他抬头望去，却看见杨戬立于山巅之上，此刻他额上那只天眼没有睁开，已成了一道可怖的伤口，沉香便已得知这是何时，是华山之后。他看见女娲娘娘的身形逐渐变淡，最终消散在天地间。杨戬静默地站着，许久都没有动作。一晌过后，他缓缓跪下身子，朝向上神远去的残影拜了三拜，再起身时眼中已全是赴死一般的坚定。

　　杨戬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知晓这一切，随心潇洒避世不出的背后，仍是放不下的执念。

　　眼前飞速掠过无数记忆的碎片，瑶姬的歌声，妹妹的欢笑，父亲一去不回的背影，师傅亲手包扎的伤口，冬去春来的棋局，同门师兄弟的关心与支持，封神战场上势如破竹，奇策百出；又回到家破人亡的灌江口，瑶姬镇于桃山下永世的别离，杨婵跳下莲花峰生死的诀别，再到待他如子的师傅被他一剑斩于华山，魂飞魄散。

　　这是······杨戬的过去。

　　千万种，灰飞烟灭的过往，最终都汇成一片黑暗。只一刹，天光破晓，雪霁云开，他伸出手好，细碎光芒从深渊里迸发而出，如点点细沙穿过他指缝。

　　"沉香，醒过来吧······"

　　一声低沉的谓叹充斥在虚空之中，他隐隐约约看见眼前远古神庄严肃穆的元神。意识如同一颗生长在峭壁边缘的枯树，在被雪覆盖压垮而坠下深渊之前，他终于投以遥遥一瞥，转眼便不再记得。他猛然将自己从神识中硬生生拽出来，打神鞭受到感召一般飞回他手中，注入女娲无边神力向着眼前黑暗狠狠一击！霎时间，层层幻境如铜镜般碎裂开来，掉落在地化成飞沙。

　　他害怕被丢下，重新孤身一人活在这天地间。可他几乎忘了，杨戬何尝不是？明明他们都曾尝过失去一切的痛苦滋味，为何还是像现在这样？他不信，不信这宿命必须让一个人被留下，另一人从此形销魂散。什么三界，苍生，天地，与他何干？！他绝不会死，也不会让杨戬死，何为生何为死，万物不息轮回，他偏要将自己的宿命握在自己手中……！

　　"姜子牙！我替你毁了这封神榜，别忘了你的承诺！"他口中溢出鲜血，狂笑一声。眼前仍是那块青色巨石，已隐隐有动摇的迹象，碎石从顶端滚落，重击山岩，激起千层云浪。额间神纹金光乍现，阴风大作，金芒在空中形成一道道跳跃的神火，深深烙在夜空之中。残破的形骸，森寒的齿刃，狂乱的嘶吼，潮水般像神冢涌去。锋芒如刀，漂浮在空中的银辉发出剑鸣一般的铮铮声响，如千万利刃出鞘，纷纷没入巨石之中！

　　千百万年前昆仑山上那一局未有结果的棋局，终是落了子。那芊芊玉手执起白子，绝美的容颜浅浅一笑，紫色云纱随风飘起，玉子落入格网之中，残局破开，这场对弈，终是落下帷幕。坐在对面的男子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目光空洞望向远处。巨大神石发出最后一声怒吼，一阵白光闪过，天地崩裂，千层雾浪荡开，尘埃落定，一切都淹没在了碎落的乱石之中，昆仑山上巍峨耸立起一座凭空出现的高大山峰，古老的岩石似有神性一般，诉说着过去千百年的故事。

　　沉香缓缓闭上眼，任凭自己从半空坠落。血迹从双眼落下，他只想沉沉睡去，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都好……可他知道，他怎么能睡着呢？还有一个人，在等他，等他平安的回来。可落下的那一瞬，他就知道，他可以安心了。杨戬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好像百年前在华山之上，他从竹林上落下，这双手也稳稳在身后接住了他，告诉他，他可以不用回头，不用担心身后。

　　“没事了，沉香，没事了……”

　　沉香很想告诉他，你都没我高了，别像以前一样把他当小孩哄了。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伸出手发狠的搂住对方，散落的长发柔顺地划过他指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他面前。两个伤痕累累的人无言地抱着对方，在这世间唯一深爱的人，活下去的信念，眷恋着温暖和余温。

　　点点星火从山间升起，魂魄飞去，归向自己的故乡，飞往那三川途去，渡过奈何桥，舍弃执念与过去，轮回转世，化劫为生。他怔怔看去，好像母亲离去时的场景，贪恋着世间万物的美好回忆，不舍不弃。沉香微微一笑，握住杨戬的手，轻轻在那只天眼旁落下一吻。杨戬没躲，却在他靠近时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沉香恍然意识到什么，他轻轻抬起手抚上那人姣好的面容，手指划过他敏感细腻的眼睑，触碰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如蝴蝶翅膀一样扑朔的羽翼挂着露水，像有灵性一样轻扫过他指腹。

　　山间光线昏暗，他愣愣地看着对方那双本是灵动的双眸，失了焦距的目光有些涣散。杨戬有些心虚地看向前方，眨了眨眼轻声问道："……沉香？"

　　"你别装了，"沉香声音微微颤动，伸出手将他拢在怀中，眼角发红。杨戬瘦了很多，单薄的身子似乎一碰就碎，冰冷的指尖被沉香按在他自己温热的胸口，却怎么也捂不热。他更加用力抱住他，几乎用尽力气想将对方揉进自己怀中。"我知道你看不见。"

　　山间突然一声惊响，他下意识把杨戬护在身后，抬眼看去。打神鞭从落石中破空而出，最终落在不远处中年人手中。姜子牙身后是雷震子与哪吒，二人身上皆是挂彩的伤痕，却神采奕奕地看着他。沉香抬手作揖，被中年人拦下。反倒是杨戬微微一笑，虽目不能视却已知来人，如千年前行了将礼，恍若隔世。

　　“结束了么……？”沉香冷冷问道。姜子牙目光低沉，淡淡说道：“算不上。”

　　“女娲神力补全你燃烧殆尽的三魂七魄，你已有了这天地之力，难道感觉不到吗？”他抬眼瞥了一眼沉香，“封神榜毁去，昊天上帝是伏羲的棋子，一损俱损，已随封神榜离去。而混元气没有回到天地间，轮回只在下界人类之中。枯木死灰何曾复燃过？”

　　“难道……”沉香略一蹙眉，突然回过神来，反应无比迅速地转身，却仍是晚了一步。

　　杨戬出手如闪电定住他囻穴囻脉，神情自若，和他愤怒而咬牙切齿的样子比起来竟是有些冷漠。那双漆黑的瞳孔静静地看着前方，玄鸟之力从天眼中抑制不住地去冲破束缚，他脸色苍白，却声音平静。姜子牙同样注视着他，缓缓叹气。

　　“封神榜已毁……动手吧，一刻也不能拖下去了。”

　　沉香动弹不得定定站在原地，看着杨戬一步一步走向前，走到姜子牙身侧。他几乎是惶恐地在歇斯底里地怒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睁睁看着他留下背影。

　　杨戬！他无比愤怒，又无比恐惧。他想大声质问他，一如曾经他单方面的和杨戬大吵一架的那次，他委屈而愤怒地吼道，这什么三界苍生就如此重要？就值得你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杨戬被他问的哑口无言，眼底落寞却越沉越低，直到沉到心里的那道伤口去。

　　她们就在这万物之中……杨戬后来看着那万家灯火，声音轻不可闻。

　　我想，这世间若安宁，我好像就在守护她们一样。沉香什么也没说，转身而去。那次事情过后，两人谁也不提。只有康叔在某个夜晚找了他出去散心，才告诉他，那一晚杨戬彻夜未眠，许久都未曾碰酒的神仙那一晚手中杯酒未曾停过，喝在口中全是苦涩。

　　他有时不明白，杨戬究竟在想什么？

　　眼前金色元神缓缓浮现，姜子牙闭上眼睛，浅白色的元神同样一跃立于山巅，手中打神鞭注入神力，再睁眼时，眼中已全是坚决的孤注一掷。抬手之间，蕴和着独特力量的兵器已毫不犹豫地挥刃斩下，直击眼前金色元神！

　　杨戬身形一晃，额间天眼似乎是感受到毁灭性的灾难而反抗起来，血流如注。身后元神跌落神坛，神情无比痛苦，魂魄隐隐散去。第二击未曾有片刻松懈机会继续斩下，元神轰然一声开始溃散，剧痛席卷全身，他喉间破碎声音被咬碎吞入腹中，身体却支撑不住地向前倒去。他未曾触碰到冰冷地面，只半跪在地。一双有力双手扶住他手臂稳住身形，他知晓是谁，却已没有道谢的心神。雷震子按住他的手，仍是平静神情，低声道无须多言。

　　“姜子牙……”他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态度，一身风骨宁碎不折。“继续。”

　　中年人目光微微动容，却一如封神之战中那般雷厉风行，咬牙挥出最后一击！沉香却在此刻冲开束缚向前飞奔而来，眼角凄厉通红，一身伤痛已麻木不仁，只有眼前人脆弱的身影。

　　“杨戬——！”他吼道。

　　金色元神轰然消散，飞沙般点点消失在天地间，玄鸟嘶鸣着从元神中脱出飞入天际，女娲神力在他体内隐隐呼应，沉香微一出神，周身万物生机勃发。

　　枯木逢春，百鸟朝凤。

　　杨戬终是痛的将近昏死过去，意识沉沦着陷入昏暗与清醒中反复挣扎。额上天眼缓缓闭合，慢慢化成一道神纹，映在眉心，却再无半点神力气息。天地之力已归还给万物，这场棋局终于落幕，徒留下棋子仍困在局中，等待下一次对弈。

　　他跪上前接住对方缓缓滑落的身体，生怕怀中人碎掉一般虚虚握住他手腕。杨戬想对他笑，却一丝力气也无，只是轻轻说着……我们回家。

　　沉香俯下身。

　　生命苦涩如歌，他小心翼翼将星火握在手心，在这至暗的时刻等待着，等待着生命重现的气息。

　　杨戬，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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