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华(血鸟)

作者:左岸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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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风雨


      夜色如墨。浓厚的云层里,偶尔有一丝黯淡星光闪现,月亮则丝毫不见踪影。风呼呼的刮着,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肆意穿梭。遥远的地方,更鼓迭次送出,一声声长而悠远,“小——心——火——烛——”苍劲而漫长的字音响于此,消失于彼。
      期颐是七省通衢,有着与帝都形成南北对峙的繁华阜盛,终日四城不闭。如果不是接连发生四五起恐怖莫名的流血命案的话,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街上的气氛,也不可能会变得这般凝重和阴森的。
      但是,仍然会有一些地方,维持着彻夜的繁华。明亮的灯光,纤丽的人影,放浪的笑声,和轻薄的丝竹。
      大汉急匆匆从流畅灯光里蹿出来,走入只有风声的街道。他看起来满脸怒容,耳朵里,反复回响着相好女子在他执意回家时的不详诅咒,“走吧走吧!小心半路遇上狼人!”
      他没来由觉得一阵怒火蹿上心头,这三个月,除了公干以外,几乎天天没日没夜泡在她那边,如果不是城里出事,妻子很害怕并担心执行公务的他,他应该还沉溺于这场醉生梦死之中。想不到欢场女子的爱这样淡薄,那种什么最可怕就说什么的怨词一个不趁心,就脱口而出。
      他妈的!以后再也不去了!——不不,还得去,另外找个女人,在她面前走过,让这无情的女人尝尝什么才是后悔的滋味!——让她来求他!求他也不甩她!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试图让自己在这种绮梦的想象里解脱开一些难以解释的古怪心情。
      扑、扑、扑……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加速行走的脚步声音,细碎的秋风擦脸而过,带着种强烈的诡异感觉,仿佛是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碰到了脸颊……
      “是那个?!”他心头一跳,顿时联想到近几天来大街小巷盛传的“那个东西”,几乎就想立刻回头。但是强行忍住,荒唐!真是荒唐!一个大男人深夜赶路,还需要这样胆颤心惊的前顾后瞻吗?握紧刀把,使右臂随时处于充满张力、拔刀横挥的状态,可以应付任何不期而至的危险,他仿佛稍微定心了些。
      然而,围绕在他身边的诡异气息紧紧跟随不放,心里稍一松弛又紧绷起来,反而使得那一记松弛象心里漏跳了一拍。
      背部彷佛有无数虫子在蠕动,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同时一股恶寒自肩头窜起,顺着脊背往下流窜至脚底。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回头看。
      天上云层忽然受到了命令似的,向两边迅速排开,洒下如霜如雪的白光——
      接下来,狂野的呼声刺穿一整个夜空。
      ※      ※      ※      ※       ※
      冰丝馆闹成一片。
      “又死了人!这三天以来的第七桩命案!”
      “惨不忍睹呀!喉咙上被人咬开,右边肩头的肉被挖掉了一大块,就象狼的利爪生生撕开的一样!”
      “那个人是江湖首盟徐夫人手下的得力干将,追风刀雷霸海。人如其名,刀也是,一把单手铜刀五十多斤,使出来快捷如风,霸气如海。”
      “可是,他的手搭在刀柄上,甚至连刀也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人攻击猝死了。那个凶手……简直不是人,就跟虎狼一般可怕!”
      “可是狼会打得过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吗?要知道,这死去的七个人,无一例外是武林高手呀!”
      “怎么不会?不过应该不是狼,而是狼人。因为它们具有猛兽的速度和力量,但是又有人性的狡猾机变,攻击力比吃人野兽强上数十倍不止。——钱师姐和谢师姐都在徐夫人府内亲眼看到过,一个未成年的小狼人,吃掉了比它身躯大上足有三倍的成年野狼。”
      一群少女叽叽喳喳聚在园子里讨论着,本来是压低了的声音,因为吴怡瑾进来而有意拔响了。最响的莫过于吕月颖:
      “真可怕呀!真可怜!哎,我有时候想想,觉得我们的方师妹是不是也……”
      吴怡瑾脸色白了一白,然后的感觉就是头痛欲裂。
      她不能理解,这位穿着火红衣服、天性活泼的师妹,在这以前似乎还和雪儿保持着比较好的关系(相对于其他同门而言),为什么一旦雪儿和珂兰失踪,就第一个口口声声地说,雪儿是凶性未泯的狼孩,定是把方珂兰吃掉了,所以才逃走……
      更可怕的,冰丝馆内曾经养过一个“狼孩”,而这“狼孩”又莫名失踪的消息已经不知不觉流传出去,现在,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狼人吃人的谣言。
      雪儿、雪儿……真的是你吗?
      你在哪里?
      你把方师妹带去了哪里?
      有时,她自己内心深处也听见微弱的声音在发问。她亲眼见过雪儿可怕的爆发力,纵使十几个武技出色的少年,都不能在她突然攻击下安全躲开。
      方师妹虽然武功底子不错,也是叆叇寄予重望的优秀弟子之一,然而她毕竟年幼,并且,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如果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遇到雪儿闪电袭击,根本没有躲闪过去的可能。
      但是雪儿那双流泪的眼眸在她心底流动,如此真切的熠熠生辉,那双眼睛里,堆积满了悲观、绝望、孤独,和哀愁,而在她流泪的时候,这一切阴霾离之远去,有的只是未曾被污染过的童真和纯洁。
      不。不可能。
      她也许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奋起伤人以自卫,但拥有那样一双眼眸的、拥有非常正常和健全心智的孩子,决不会无故主动发起攻击。
      可是你在哪儿?你经历了什么?
      雪儿,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而糊里糊涂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话,你或许会因现在所盛传的谣言而随时丧命啊!
      除了对雪儿的担心以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云重重压上心来。仿佛是一种在幻梦中行走、奔逃、窒息的感觉,有种直觉在拉扯着她,呼唤着她——危险!危险!快快醒来吧!醒来准备对付这场阴谋!
      是什么阴谋?她还想不明白,只是心乱如麻。只觉得阴谋的气息越来越近,但是具体却说不清楚,或者那仅仅还是一种感觉而已。
      应该是有什么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是针对她?针对剑神?或者,针对叆叇?——可是,她们师徒只是刚刚到了期颐,师父甚至从未在城内露过面,和人绝无仇怨。而针对叆叇的话,那一次冰丝馆被封就应当是下手最好的机会,何必等到今天呢?
      “喂——师姐,你说呢?”
      她从遐想的状态中惊醒,注视着那个脸上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笑容的女孩儿,半晌不作声,眸底泛出隐隐约约的笑意,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只是三个月的时间,一定是梦中,也会见到冰心院的师父亲人的罢?不要让这里,也成为今后又一个梦境。”
      全不计较女孩子瞠目结舌的反映,她抽身走了出去。
      已经满城戒严的街面上,冷冷清清,行人略无。和三天前的鼎盛如沸,仿佛坠入迥然相异的两个世界。
      如果这是一种自然的宁静,她是愿意永远这样。……如果没有这清静的后面,影影绰绰的那一重铺天盖地而来的危机的话。
      但是那重危机,她看得见……不,她甚至嗅得到……是一双双不怀好眼意的眼睛,喋喋私语,充满了阴谋的气息。
      必须要立刻逃出这片阴影笼罩的范围。——那么,是不是应该把这种感觉去对李堂主说一说呢?虽然,从堂主这两天的反映来看,和其他同门的女孩子差不多,都把注意的重点放在那一系列凶案和雪儿失踪上面。但是无论如何,总应该尝试一下。
      她转身向前面院子里去。李堂主白天一向都在前面一个狭长船厅内理事。
      所有的女孩子都聚在后园,前面一片安静。转过抄手游廊,她几乎就立刻听见了李堂主的声音:
      “不成!决计不成!剑神前辈,我向来是极佩服您和敬重您的,您的意见,我不敢不遵,但是冰丝馆所有人撤出期颐的这个命令,实在是太匪夷所思,责任也过于重大了,我不敢做这个主。”
      ——师父也在?
      吴怡瑾眼底转过一丝诧异。剑神自打到了冰丝馆,“水土不服”的不良反映比他的徒弟有过之而无不及,住在最偏远的屋子里,行踪也时常飘忽不定。连怡瑾也常常找不到他。
      剑神没有说话。厅中沉寂了一会,李堂主又猝然开口,声音有几分颤抖,看来也是激动不已,“对不住!剑神前辈,请恕我违命。这一走,等于自行放弃期颐行走权,我们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有今天,这种放弃根本的事我是不敢做的。再讲,退出期颐,等于间接承认和那个吃人狼孩有所关联,岂不是自动坐实了罪名呢!”
      门一开,剑神走了出来。迎面见着徒儿沉静而充满悲伤的眼神。他站了一站,抽身走开。
      “帮中子弟,听我吩咐,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听任何人蛊惑,一个也不许离开冰丝馆!”
      听着远远传来坚决的、负气的、高扬的语音,剑神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回头,却对跟上来的女弟子说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事到如今,你走不走?”
      吴怡瑾道:“师父,飞蛾扑火是死,但是当它选择自保,在它死的时候,也许心里充满了寂冷与后悔。”
      剑神容色寂寥的笑了起来:“好孩子,即使你如今要抽身,也不可得了……师父……也有事要拖累于你。”
      吴怡瑾想了想说:“是杀血婴?”
      “对。”答出这一个字以后,剑神长久的沉吟,仿佛是在考虑如何措辞,“我发过誓,非诛杀血婴不可,却没成功。对方的力量出乎我意料的强大。”
      “师父,血婴真的很残忍吗?”吴怡瑾皱眉说,“我看她只是八九岁的小孩,虽然有心机,不过……”
      “不是那样,你听我说。血婴是武林中一个禁忌,它往往带着诅咒而生,会使家破人亡,一概血亲俱因之丧。这个不详的血咒倒底是真是假,无人可知,但只要血婴降生,它所在的地方必然会发生一场浩劫,这一点却向来不曾落空。这是由于血婴体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若得提炼,即可修炼人鸟一体,天然嗜血。□□得之,用它来炼成血鸟,便成为绝世魔物。所以,它生来就是正教欲歼、□□欲得的对象。因此武林中每降生一个血婴,一场弥天大祸即由之起。”
      吴怡瑾欲争辩,看看剑神的脸色,又忍住。白衣男子眉峰微聚,一向清冷寂寥的表情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无可述说的伤痛,混合着凌厉杀气,仿佛有什么撕心揪肺的事情,事隔多年,清晰如昨日。而他的思绪也已经从徒儿面前,回到了昨日之日……
      “她是我的师妹……有一次我们发现血鸟横行害人,忍不住出手歼除。一场恶斗,虽是将之除去,师妹也因此夭亡。廿年来我的思念和仇恨,都无尽绝,只因她虽死了,我仍苟活,而且,那只血鸟也是她生前亲手所杀,我竟无仇可报。——直到那天晚上,血鸟孽迹重现,竟然又有人在炼制这伤天害理的东西,才觉得生而有望,诛之后快!”
      吴怡瑾恍然:“只怪徒儿心软,没能杀了血婴。”
      剑神点头:“血婴修炼之时,必须以出生未到百日的婴儿精血作为补充,无论炼成之前或之后,都将会伤人无数,苍生涂炭,罪恶滔天。你杀了它,固然是为我报仇,也是替天行道。”
      为我报仇?!——吴怡瑾脸色忽然一变,“师父?”
      “血鸟是由江湖首盟徐夫人所养,而此人,对叆叇也似乎心存不良。……雪儿,”剑神语音一顿,全说了出来,“就是从她府中救来。雪儿一到冰丝馆就有人追杀,接下来离奇失踪,被诬凶手,这一切我想均是出于她的谋划。也为控制叆叇,也为除掉我这眼中钉,你早晚需和此人对面相决。我曾先后三次闯过其府中的地下迷宫,虽未全破,也有顿悟,这张地图,希望能对你以后有用。”
      吴怡瑾不接,反而退了一步,颤声道:“师父,你这是、这是……”他神色决绝,有交代后事之意。可是吴怡瑾从未想到过、也不愿意想,她的师父,被世人喻为“神”的师父,有朝一日,也会来直面人生最悲痛的一幕。
      剑神一怔,随即微微笑了起来:“何必如此?我只是先把事情告诉你,并没有别意呀。倘若我有点事情,比如出去游山玩水什么的,也还是一样要你代我做。”
      吴怡瑾咬着牙道:“不,师父……我不要听这些话……我只和师父你一起去闯地宫,杀血婴!”
      她转身的瞬间,眼睫上有晶亮的液体一闪而过。

      “堂主有命,冰丝馆所有人等,在前厅集合。”入夜时分,吴怡瑾听到这个命令,才把集中于灯光前那幅地图的注意力收了回来,诧然扬了扬眉,
      “什么事哪?”
      “我不知道。堂主命令啊,大概……是关于那个狼人吧!”来叫她的小女孩最多只有十二三岁,一脸稚气童真。让吴怡瑾忍不住在心底里叹气,真是想不通,为什么留驻在冰丝馆的人,二十以下的从未走动江湖的少女会占到了总数的六七成?——派这样一批人,做留驻期颐、发展帮派的前锋,岂不是玩笑开得大了点吗?
      冰丝馆一向以来,对治下弟子的管理都是极为松弛,以至于大家在一处,叽叽喳喳,顾自讨论、说笑,杂乱无章。这一切总算在李堂主开口以后安静下来:
      “剑神在哪?去请了他没有?”
      一个小弟子回答:“我找过了,他不在。”
      吴怡瑾一怔,师父又不在。他去哪里?再一次潜入那个地宫吗?但是如果照他所说,冰丝馆情况危贻的话,又怎么可能在此时再度离开?
      李堂主极不满意,却只叹口气,说:“我叫大家来,是想共同商量一下,外面风声对我们是越来越不利了,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沉默。
      然后,是胆怯的、细微的声音带着疑问冒了出来:
      “狼人行凶,那个应该不关我们的事吧?”
      “就算是要抓狼人,我们没有养过呀……”
      “养是养过的……”
      “不过,还是和我们没关系呀?”
      李堂主叹了口气,看她的表情,对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也是头痛非常,简直不知道如何处置才好。
      李堂主在吴怡瑾脸上盘桓良久,指望这女孩儿自己出来说些什么,但是她显然毫无这个意愿,终于忍不住道:“怡瑾,你看这事——”
      陡然间,人沸、马嘶、号角、鼓喧,以至漫天火光,仿佛凭空冒出,象波浪一样一浪叠起一浪,遥远地惊天动地轰鸣而来。守在厅外的弟子惊惶叫起:
      “不好了!不好了!官兵!密密麻麻的官兵!”
      吴怡瑾一手扶住长窗,看了出去。火光耀天,扑了进来,屋顶,犄角,花墙之下,黑压压冒出一队又一队弓箭手,快速而有序的,将冰丝馆团团围困。
      长窗一抖,无风而开,外面的声音清清楚楚送了进来:“奉节度使黄大人之命,叆叇帮涉嫌与号称剑神者包庇串谋豢养伤人野兽,穷凶极恶,多伤人命,为江湖大患!全体捉拿!反抗者当场格杀!”
      厅里一下炸开了锅,尖叫一团,半夜惊醒的人们四下逃奔。
      “狼人!狼人!果然就是因为狼人!”
      “我就猜又会有这一天的,天啦,我们怎么这样倒霉!”
      锣鼓动地而来,一阵紧似一阵,紧紧压迫到每一个人心上。一个小姑娘受不住压力,当先哭了起来:“我怕!我怕!这比上次他们冲进来抓人还要可怕!”又有一女孩叫:“我也怕!不如我们……我们投降吧……”
      李堂主也是一样的彷徨无主,颤声道:“投……降……?”
      吕月颖笑道:“上次是查无实证,所以才会轻松放了回来。这回不同,我们可真的有人养过狼人,铁证如山,光是口头叫投降不会有用的。师父不见了,有徒弟嘛,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看人家什么担待了。”
      煽风点火的小丫头一说完,笑嘻嘻地躲在李堂主后面。
      吴怡瑾叹了口气,向外望去,刀枪出鞘,强弩上弓的声息在空气里反弹出阵阵尖锐之气,如雷吼声一遍遍重复:“……全体捉拿!反抗者当场格杀!”
      “怡瑾!”李堂主吞吞吐吐地道,“你说、你说怎么办?”
      吴怡瑾静静地说:“夫人刚才就有这个意思了,您照做,我没有意见。”
      她终究是年轻,忍不住愤懑,还是刺了她一句。——身为堂主,祸患之际,不想着如何带领大家消灾弥祸,只想着能推出一个替罪羊去,如果没有官兵包围,这次“聚会”的结果,也就是把她送出冰丝馆吧?
      李堂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个叫声还在持续着,反反复复,叫了一遍又一遍,仿佛猛虎存心要戏弄爪下毫无还击之力的无助小兽。她低低和人商量了一阵,派了一个廿四五岁的管事女子出去,做商谈的前锋,也是打探官府之意。
      那女子穿过长窗,跑出大厅,扬起两手以示毫无敌意,叫道:“叆叇帮找黄大人,有话要说!”
      这大厅以外是一条青石板路,尽头处一道影壁,那女子已然跑到影壁之下,只要转出去,就是大门。
      一枝箭无声穿下,将女子钉于地面。
      官府用意昭然。反抗者当者格杀,却也不打算接纳束手就擒者。
      忽然之间,厅上每一个人都似坠入看不见边际的无尽深渊。满室如冰。
      死亡阴影笼罩了当场。
      战鼓号角激烈奏起,置于期颐闹市的冰丝馆,仿佛突然置身于荒郊野外,千军万马对垒阵地。
      “这……怎么会、怎么会到这种地步?”李堂主脸色顿变,喃喃自语。
      一枝强弩叮的射在窗棂之上,把石破天惊的话语迅雷般惊破。
      这成为一个进攻的信号,登时飞箭如雨,密集射来。
      李堂主连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怡瑾,你师父又恰于危难之际离开……”
      语出一半,忽然迎着吴怡瑾冷于冰雪的眼光。她竟然说不下去了。
      吴怡瑾悲哀地望着她。
      此事落到这般局势,李堂主有不可推诿的责任。比如她不迟不早就在这时召集同伴,而使所有人陷入重围,光是这一点,便有莫大嫌疑。
      但这个时候,来不及追究任何细枝末节。大厅里接到第一轮弓弩强攻。
      一开始,免不了手忙脚乱。冰丝馆大厅是待客之处,只有桌椅摆设,就算全部拿过来当成防御工事,木器家俱也不管用。加上这厅中之人,有过实战经验的,多不过十之五六,遇到弓箭,首先尖叫,四下逃窜。
      吕月颖姿势难看而夸张的摆动护身长剑,挡开几枝飞进厅来的长箭,装成张皇失措的样子,大呼小叫的抱头躲到最安全之处,暗自冷笑。“不中用的东西,一点小事,就怕成这样!”
      罹难之祸她受过一次,再经历一次,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以她的能耐,夜黑风高,又是处于人群集居的长街之上,只要能闯出这间屋子,随便躲到哪里,就可以逃生。只不过,要逃的话,当然是场面越乱越好,但直到目前为止,官兵只采取了温和式的箭攻,必须耐心等待最佳时机。
      白影一晃,一枝剑募然横在她颈中,白衣少女冷笑道:“重兵之中,你也未必能自善其身,如你不想活命,留你何用!”
      吕月颖吓得大叫:“喂!喂!住手!”
      她跳了起来,一下扑到长窗以前,剑光横空之处,竟没有一枝飞箭能穿越这阵防御。她犹自嘀咕:“挡箭就挡箭了,偏偏找借口吓我。谁不想活命呀,哼,把我弄到这前头来,我想活命,那还难啦!”
      到处为弟子扑救、挡箭,以至于满头大汗的李堂主无意中瞥见这一幕,倒抽了口凉气:“天!”
      ——那个女孩、其他帮派转投过来的女孩,一直以来,除了说说笑笑、口齿伶俐以外,从未展现过任何才能,竟然随手挥舞的一剑,可以挡开雨点般飞来的强弩弓箭!
      冷汗,倾刻间湿透了背心,身为堂主的她,识人之明,用人之术,乃至自身的武功造诣,没有哪一样,可与那两个小辈相比。

      冰丝馆一带是徐夫人名下产业,除冰丝馆以外,附近几所都是建造得富丽堂皇的宅院,因期颐是通商之地,往来客流量大,亦不乏有名望身份的人,这些人一般不住在旅馆之中,而会借居单独的庭院,来往理事更为方便。
      然而,因三天前黄龚亭和钱婉若的婚事起,这一条街上的宅院都以招待亲友为借口不声不响的处理干净。这一晚,前后三五条巷子更是被严密封锁了起来。
      黄龚亭躲在冰丝馆东面一座高楼。
      “真是废物啊,几千个人拿不下一个人!”居高临下注视着火光处敌众我寡的一场围攻,他喃喃自语。
      底下嗫嚅道:“大人,那个大厅只有一道入口,又不能放手伤人……”
      黄龚亭皱眉道:“我何时吩咐过不能伤人?除了那一个,其他皆可诛!”沉吟有时,“形成僵持,容易生变。派五丁力士过去,另外再派几个得力的,轻微伤她也可,只要能擒住。”
      底下一面照做,迅速传下命令,一面不无疑惑地问:“可是大人,刚才他们要商谈,分明是可以接受条件,为什么不听听呢?”
      黄龚亭一笑:“那些笨蛋,投降得太早了些。为绝后患,有一个人非死不可。”
      “是剑神?”
      一语未了,黄龚亭倏然站起,眼睛紧紧盯着远方夜空之中——
      一道白影,在浓重的夜色里看来,只是一道淡淡光烟,周围尽是刀影霍霍,箭雨纷披。但千军万马挡不住一个人,如踏影袭尘,轻鹤一般向东面高楼而来。
      黄龚亭脸色微微一变,脱口:“剑神!”
      他做事惯常十分小心,躲在此处的同时,至少在三座高楼上故弄玄虚,令人以为战斗指令出于别的地方。而他所在的楼上,表面看楼下只有寻常的官兵,整装待发而已。却在这寻常官兵里,设了不下八道屏障。
      然而剑神竟似毫不受蛊惑的直朝目标而来。楼下的八道屏障,对他而言直如无物。所到之处,人影纷纷如草萎地。
      “剑神!剑神!”
      一片惊叫,“他在楼下了!——他上了二楼!”
      黄龚亭退至屋角,剑神已然破门而入。
      两人之间隔的是十几名死士。
      剑神已然出了剑。右剑左箫。
      剑尖的血,缓缓往下滴落,而沾在他白衫下摆。
      白衣轻轻晃动。
      剑尖也在轻晃。
      黄龚亭忽然发觉,剑神的状态实非很好。照这么说,干娘的预测是准确的。他应该是于近两天内毒发。从这个情况来看,很可能已经毒发。……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后悔着,若他事前能说服徐夫人把她贴身的那些人手也调过来,再挡他一下,说不定这可怕之人便颓力了。然而那死婆娘怕剑神已经怕到了骨髓里,打死都不肯多派一人。
      他笑了起来:“剑神。——幸会!幸会!”
      “果然……你和徐夫人是一路。”
      剑神森然道。他已经打出了性子,一贯的温文寂寞皆已不见,眼中、口气中,浑然藏着一股凛冽杀气。
      黄龚亭微微一笑:“何以见得?”
      剑神不屑于作答,但也未立刻出手。
      他一段时间以来,之所以一直采取暗行夜出的方式,几次潜入江湖首盟府中,暗中袭杀徐夫人,原因就在于徐夫人这“江湖首盟”是受到朝廷封赐的,而他如今已非自由之身,一旦传出去是他杀了徐夫人,势必至于连累叆叇。但那府中高手更是数不胜数,更兼地下迷宫机关重重,数次出击,都未能顺利刺死对方。
      而眼前放着同样一个问题。
      事实摆明了叆叇确实势单力孤,黄龚亭或徐夫人可以随心所欲对其进行一次次的缉捕乃至屠戮,但这一方仍是有顾虑的。
      公开将朝廷官员杀死,或许影响到叆叇由此一蹶不振,甚至从此消亡。
      这是徒弟已然决定将一生付予的所在。
      他不能牵连拖累自己的徒儿。
      是杀?是放?
      是控制?——局面已然如此,控制得下来吗?
      在他犹豫的刹那,黄龚亭微微摆了摆头。十几名死士闻风而动,持刀涌上。死士的特点就是武功不高,但特别能缠人。而黄龚亭身边的死士除了豁出性命不要以外,竟无一庸手。
      剑神去势不为所阻,举手之间,已然冲过防线,在他一剑刺向黄龚亭咽喉的同时,十几名死士的攻击也纷纷落在身上。

      空气中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隐隐抖动,仿佛有什么千钧之重的东西,在地面上踩过。吴怡瑾募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只听得半空里响起一连串惊雷,五个巨人出现在大厅的前方,各举一柄开山大斧,所到之处,摧拉枯朽。巨人裸露上身,虬肌百结,黝黑面孔上眼若铜铃,血盆大口,每一步踩在青石板道上,脚下石板踏得粉碎,直似黑夜中走出的恶魔一般。
      吴怡瑾微微倒抽口冷气,吕月颖已失声大呼:“他们要毁厅!”
      到目前为止,冰丝馆众人尚未受到致命打击,主要倚仗这一座大厅,官兵无法攻入,而如果毁去大厅,一干人就象失去保护的乳燕,任由蹂躏欺侮。
      吴怡瑾搭上一枝射落的长箭,向一个巨人射出,正中胸口,如中败革的坠落在地。
      满厅寂然无声,瞧着那五个恶魔越来越近。吕月颖颤声道:“这太可怕了!姐姐……我们打不过的、我们逃吧!”
      “怎样能逃?”李堂主急道,“这五个人挡在厅外头,还有一阵阵的飞箭,哪能走得出去?”
      吴怡瑾心念飞转,道:“等他们过来再逃。——我牵住他们五个,大家往后面逃。或许趁乱能够冲出去。”
      没能商议几句,“喀喀”连声,一个巨人已经走到厅前廊下,手起斧落,那根人抱粗的回廊柱子便从中截断。
      另四个巨人旁若无人冲进厅来,开山大斧所到之处,直如批纸削腐,其中两人跳起身来,向大厅顶上劈去,屋顶上豁然破出大洞,泥沙倒筛般地灌入厅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吓得尖声大叫起来,众人惊叫着四下逃开,躲到大厅的角落之中。
      吴怡瑾凌空飘飞,翻到屋顶之上,晃起火折燃烧平时厅上做装饰用的垂幔,幔重火小,一时不易点燃,却有一阵浓烟涌出,俯身向那两名巨人刺去。那两个巨人刚刚落到地面,只感头顶有白影飘过,来不及看,便被这阵浓烟呛住了眼目,起手揉去,头顶凉丝丝的微一痛楚,惊天动地的怒吼一声,粗重身躯倒地。
      吴怡瑾平生未伤人,虽是情势迫人,不得不为,但已是脸色煞白,强忍不适感觉,半空中如飞燕回翔,向厅内另两个巨人刺去,剑势若带当风,盘旋环绕,几近铁塔似的身躯,竟被她带动着往厅门旋转,毁去柱子的那个巨人本来站在厅上守候,吴怡瑾剑光一起一撩,把他也纳入了剑圈。三名巨人眼见两个同伴被她一剑生生刺入头颅而死,暴跳如雷,恨不得将之立扑于斧下。
      “退出去!”纯以巧力缠住三名巨人,怡瑾也不由得感到了勉强,低声喝了一句。
      众子弟已是看得呆了,听到一声命令,如纶佛旨,一窝蜂似的拚命往外冲了出去。由于五丁力士在厅内,围攻的官兵似乎也怕伤到自己人,所以箭势有一阵没一阵,远不如刚才密集,让她们轻易的冲出大厅。三三两两,向后园逃去,一路上却自行作鸟兽散,不断有人掉队,惨呼声在不远处此起彼伏地响起。
      吴怡瑾寻思如何摆脱这三座庞大的山。甩开他们不难,急切间若要制伏这三人,却不易办到,她瞬间想了种种方法,却没有哪一种方法是稳妥的。巨人天生神力,她的剑只要被大斧稍稍带上,便是迎着千钧之力,只能仗着绝妙轻功和他们游斗,狠心想道:“留得这三人性命,终不得解此危局。”剑光乍然一变,轻忽飘荡,瞬息万变,竟是谁也看不清她出剑指向何方,一一刺中三人眼目。
      折过游廊,瞧见出逃的队伍,已和官兵短兵相接,走得甚是艰难。吴怡瑾急速掠过,后来居上,在前引路。
      李堂主虽然神情怔忡,但是怡瑾当前,她断后,终究未曾离开一步。
      而很奇怪的是,一直转着逃走念头的吕月颖,居然也一直随在左右。
      一行人冲至后院一个平时放置杂物磨具的石屋之前,吴怡瑾指挥一部分人躲进去,转移几块假山石作为防御工事。
      这也只是一转眼的空隙,未等安排妥当,四周官兵已排开阵列,围成半圆之势,从内而外,把这所靠着院墙的石屋困住。
      吴怡瑾顺手撂倒数名兵士,喝道:“拖进屋里,换上!”
      众人无不一怔,这才明白过来,夜黑风高,人慌马乱,若是换了士兵衣服混迹于中,逃脱的把握无疑要大上一些。
      李堂主低声道:“这……成吗?”
      吴怡瑾苦笑,也低声道:“除此无策。”
      一旦换上官兵衣裳,分散出逃,那就完全要看各人的真功夫。而冰丝馆现存的真实力量,她实是不敢想象。
      只不过,强守苦撑,尚有最后一线希望未泯:师父是决计不会在这危难关头离她而去的,他……想必快来了吧?
      忽有人笑说:“姑娘奋不顾身,机智绝伦,在下佩服极了。”
      吴怡瑾头也不回,接过一剑,向后退了一步。来者是劲敌。
      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袍书生,笑吟吟轻摇折扇,说:“姑娘你别误会,其实黄大人对你绝无恶意,只要你能弃剑归顺,在下可做保,大人必不会同你叆叇弟子为难。”
      吴怡瑾脸色苍白,眼中是冷冷的光:“翻雨覆云,诚不可信。”
      来人笑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好不容易带人逃到此地,仅是权宜之计。纵然想得妙策,但我众你寡,要闯出去,还是得凭各人真功夫,在下看来,你这些人里,最多不过逃得出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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