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起

　　正是乍暖还寒之际，落脚蜀州山城，凤颜从半空云端向下望去，山势回环，峰峦雄伟，山川丘陵起伏如大海波浪一般，连绵不断看不到尽头。在山与山之间的空隙之中，纷杂错落着一个个小城，而在最西端的，便是落云镇。
　　落云本是小城，但因是中原帝国与吐蕃的边界，来往商人旅客甚多。正值中午，日头渐大，凤颜不知该去何处，就先找了一个茶棚坐定，怔怔地看着四周。
　　茶棚不远处的一栋草屋中，一个黑袍男子从中走出，面如冠玉，手持长剑，许是修仙的弟子，只是烟火气过旺了些，处了打扮，几乎看不出他与寻常百姓的不同之处。
　　“仙人，我爹的病……”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眼神中满是期许，但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
　　“公子放心，我已经给令尊施过仙术，再按照在下的药方按时服药，不出半月便能无碍了。”
　　年轻人长舒一口气，面露喜色，扑通一声跪下道谢，而黑袍弟子快速还了一个礼，大步向外移去。
　　凤颜蹙眉，示意云安跟上，快步走到草屋门口。云安上前一步道：“这位公子，刚才那位黑袍仙人，可是附近修仙的弟子？”
　　年轻人刚刚知晓父亲的病已有好转，此刻心情大好：“二位想必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落云镇西南方有座高山名曰天虞，山中之人皆为寻仙阁弟子，便是修仙的去处。每逢镇上百姓有求，这些弟子都会帮助我们。”
　　寻仙阁？难道撞名了？
　　一个杀手组织，居然有时间跑下山扶危济贫帮助百姓？这是农闲了？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奇怪的人从山上下来，比如……戴着面具？”
　　年轻人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
　　“多谢，告辞。”云安说罢，转身摇摇头，凤颜待要继续前行，却被人拍了下肩膀，力道不大，还伴随着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
　　“凤颜！”
　　凤颜一惊，自己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拍过她的肩膀，也鲜少有人敢直呼她的名讳。转头一看，却是张陌生的少年面庞，一手还将只红尾白狐搂在怀中。
　　咣当，云安手中的剑拔出一截，日光下明晃晃，映射出惨白的光亮：“你这小孩，忒不怕死了些。”
　　“喂，你说我小是小孩，那你是什么？”明辰晃晃脑袋：“云安小朋友，你还没六百岁成年吧？”
　　“幼稚。”云安翻了个白眼：“跟你主人一样。”
　　“你说白洛啊？”明辰不知手中什么时候捧出一包炒豆子来，扔进嘴中一颗，一边嚼一遍摇摇头：“我跟他可不一样，他脾气比我好多了。”
　　“你来做什么？”凤颜冷冷地望向少年，眼神中充斥着寒意，连白洛都会避让这样的眼神以免寒气深入骨髓，但奇怪的是少年并不畏缩，若无其事道：“白洛让我接你们去客栈。”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小仙侍皱起眉头，生怕凤颜生气起来，好好的一天还要见血。
　　“不能。”明辰吐了吐舌头。
　　凤颜也没追究：“白洛去做什么了？”
　　“我家司座，自然是办正事啊。”少年撇了撇嘴，对于这个问题的质量好生堪忧。
　　“小孩，那我再问你，你可听说这里有两个寻仙阁？”
　　明辰扑哧笑出声来，道：“世上只有一个寻仙阁，怎会重名？”
　　“那此山之内，便是杀手组织寻仙阁？”
　　“正是。”
　　“你是寻仙阁弟子吗？”
　　“我家司座是，我只是他的书童而已。”
　　“那你有没有觉得山中弟子的异处？”
　　明辰嘴一瘪：“喂，我可快要六百岁了，你套话我还能听不出来？你想问什么直接说就罢了，干嘛非要拐弯抹角。”
　　云安将未出鞘的长剑指向明辰：“叫殿下，明白吗？”
　　少年撇嘴，表示不服。
　　“好，我跟你直接道来。方才我在镇上发现几个寻仙阁黑袍弟子帮助当地百姓，然寻仙阁自称天下第一杀手组织，怎么还有功夫让门下弟子做这等事？”凤颜难得跟小朋友严肃一次说话，希望能得到有用的答案。
　　“凭什么杀手就不能扶危济贫，难道是《天律》？还是公主殿下定的规矩？”明辰摇摇头，多简单的事情，谈何困扰。
　　还是白费了吐沫星子。
　　凤颜不再理会，三人一路行至客栈。推开木扉，大厅内一片嘈杂。来往商队旅客都在此处落脚休息，各路人交错复杂。店家本在拨算盘记账，看到门中三人立刻放下毛笔笑意盈盈小跑到店口：“三位贵客，楼上请。”
　　“公主，您确定要住在此处……”
　　“这里是落云镇唯一的客栈，云安姑娘不住这里，难道还想铺卷凉席躺在街上？”嘈杂的声音中，明辰的声音格外清亮。
　　绕到客栈最深处，声音减小了许多，店家双手捧着钥匙，脸上略带歉意：“这里是本店最清静的客房了，还望三位贵客莫要嫌弃。若有什么需要唤小的便是。”店家推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你家司座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或许酉时初刻，也有可能是亥时末刻，不定。要不我先带你去茶肆听书？这里有一位姓徐的先生说故事那叫一个精彩绝伦……”
　　“不去。”
　　“那去听折子戏怎么样？正好里面还有瓜子果品茶……”
　　“不去。”
　　“那去地下赌肆如何？每次我家司座在人间没有银两的时候都会去那里，以你的神识念力，还愁赢不了这些凡人……”
　　“你出去。”
　　“那便去西市的糕点铺吧，那里的玫瑰饼真是一绝，你来人间就得入乡随俗，总要吃点东西……”
　　“滚。”

　　天虞山，寻仙阁。
　　在白洛看来，寻仙阁是个极其奇怪的地方。就像它实为诛仙，却非取名“寻仙”；或像它明明是个阴暗的杀手组织，却非要布上满地繁花，春风拂过百花齐放，就差在山门口上直接写上一句“仙门世家”。
　　“今天幸亏师姐相助，才能从大师兄口中套出寻仙阁名录的位置。”白洛笑着对潮汐一作揖。
　　“我就是师父派来帮助你的，师弟莫要跟我客气。”潮汐拍拍白洛的头，一副老气横秋的神情： “不过你我出来，让小书童一人接待凤颜，恐是招架不住啊。”
　　“没事。一个□□万人敬重的二殿下，总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今日我先回去了。”
　　“那我明日便不与你一同寻找名录了。记住从后山上，遇到岔路口便往右转，穿过一片树林在云桥对面便是，用我教你的符咒能自行解开结界。”
　　“没问题。”他转身前行几步，随即又停了下来：“若我明日遇到弟子阻拦该如何？毕竟我离开了二百年，不一定所有人都还认得我这个七司座。”
　　“你不是有司座令吗？”
　　“扔了。”
　　“那你便扮成我的样子好了，你不是很会幻术嘛。”潮汐一乐：“你可千万别说错话。”
　　“放心，我还能模仿不出你的神态？”

　　白洛回到客栈，刚想推门而入，发现门前已然设置上了一层厚厚的火色结界，他赶紧将手收回，以免被烫成烤蹄子。指尖凝成冰花，在结界上弄出点动静来，不多时，客房木扉吱呀敞开，云安探出头来略带怒色。
　　白洛不知所以然，掐指探测附近没有任何神识后，进屋关上了门。
　　一边看到白洛的明辰眼神亮了起来，愤愤地站起来，可不说话，只是“呜呜”哼个不停。夜兽看到主人，从跳下明辰怀中跳下，跑到主人边上亲昵。
　　白洛讪讪一笑：“不知我这小书童哪里得罪公主，非要禁他说话？”
　　“太吵。”
　　“小孩子吵闹一些不很正常吗？”白洛轻笑，扣住中指闪出一道蓝光，解开明辰的禁术。
　　“就是！小爷我好心好意想带你出去玩，你不旦不领情还……”
　　“好了明辰，你先出去吧。”白洛心道这只白凤不光冷漠，还十分暴躁，不要一个火焰掌拍死明辰才好。
　　“是——”明辰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却还是听话出去，关好了门。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
　　“我自然是做正事的。”白洛径直坐下，见炉子里的水正沸，从旁边的小碟中撒些盐和茶末，用竹夹搅动。
　　“具体去做什么？”
　　“我们寻仙阁有一个名为‘勘天楼’的地方，里面专门摆放记载交易契约的卷轴，我去到那里查看，芩妃当年被谁所害不就明朗了吗？”
　　“你是说，明日就能查出杀人凶手？”
　　“莫要着急，你仔细想想，如果你雇用杀手，会将自己的大名签在契约上？多半是拐弯抹角，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去填写契约。”
　　“那有何用？”
　　“起码比现在一无所知好吧。这种事情最怕泄漏，他一定不会找一个不熟之人，如果是相识，就一定有联系不是？是以，你就放心与明辰出去玩，我明日便查出此人，再慢慢调查。”看茶汤搅拌均匀，用木舀向茶盏分茶，递给凤颜：“这杯隽永你且尝尝，倒是与□□烹法不大相同。”
　　凤颜小口啜饮，苦涩中带有咸味，倒也不算难喝。她忽然抬起头：“那我问你，世上可有两个寻仙阁？”
　　白洛眼眸一亮，瞬间领会了凤颜的疑惑之处。但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幽幽道：“你可否知道寻仙阁，一个庞大的杀手组织，为何能屹立不倒，而自诩正义的仙门神族也不围剿？”
　　“父君说，是因为天虞山有瀑布阵法做天险……不过我也不信。”
　　“这只是其一。其二，是因为名门正派关系复杂，也会互相看着不顺眼，又不好意思自己出手，便会与寻仙阁进行交易。寻仙阁有了交易契约，他们也害怕这种事情大白天下。”
　　“而其三，也便是创派阁主最精明的一点，便是他将寻仙阁分为内外两阁，外阁就是普通的修仙之地，而内阁才是真正的杀手组织。外阁弟子每日匡扶正义，扶危济贫，颇受当地百姓爱戴，而在人间法力衰微，无法长期御剑，若要攻打寻仙阁，必先经过落云镇。落云镇百姓与寻仙阁交好，便不能轻易让仙门世家围剿寻仙阁。你们在人间不是有什么不能伤害百姓的规矩嘛，我们就正好利用这一点。”
　　“无耻之尤！”云安怒道，凤颜眼底的寒意又冰冷了几分，相处数月下来，白洛明白这便是暴怒的前兆。
　　“谁让你们神族又想暗中铲除异党，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若没有人找寻仙阁做交易，我们还能存活至今？”
　　“巧舌如簧！”
　　“云安姑娘不愿听就算喽。”白洛摆摆手：“公主殿下，我先退下了。”
　　他不再吭声，退出客房，转身进入自己的房间。明辰正坐在榻上拍抚着白狐，那狐狸却是一脸不情愿，看到主人后瞬间从榻上蹦下来，扑到白洛腿上。
　　“都说灵兽认主，可它也不必这么嫌弃我吧。”明辰一瞥嘴，也从床榻上蹦跶下来。
　　“那必定是你背着我欺负它，才会天天躲着你。”白洛将夜兽抱起在怀中，狐狸的下巴搭在他的一只胳膊上，一脸享受。
　　“臭小子，我可提醒你，没事别去招惹隔壁那只白凤。你大哥我现在的内元现在还掌握在她手中，你把她惹急了，我可就要魂飞魄散了。”
　　“你魂飞魄散也好，我去找你师姐做师父，她还能教我本事。不像你，除了几个逃命之术什么都不让我学。”
　　“喂，你可想好了，你去当她的徒弟，我可就是你的师叔，算你长辈。你每日要给我扣头请安，端茶送水，扫地刷碗，我吩咐你什么事呢你还得洗耳恭听。”白洛说着身子一倒躺在榻上：“我现在让你捶腿，你答应么？”
　　明辰急道：“你躺在这，我睡哪？”
　　白洛伸手指了指木地板：“这地上不是挺大的空地嘛。”
　　明辰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不了半夜三更再把他推下去也不迟。于是换了张笑脸，道：“我虽然跟你这么长时间，却一次都没进过寻仙阁呢。里面的人都像你师姐这么好吗？”
　　白洛侧过身去：“你这小孩当真幼稚。寻仙阁可是杀人如麻的地方。除了我和潮汐，其他人都像隔壁白凤一样，每日一张冷冰冰的脸，无聊得很啊。”
　　“那为什么你和师姐与他们不同？”
　　“潮汐掌管外阁，内阁杀手之事很少涉及。而我，你大哥我是什么人，能跟他们一样无趣吗？加上隔壁那个。”
　　“那我以后拜你师姐为师，岂不是也要进寻仙阁，天天跟一堆无聊的人待在一起吗？”
　　“谁跟你说我师姐会收你了？她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跟你随便说说，我要是哪天真不要你了，你去找她估计会被送到后山，给那些新弟子当活靶子。”
　　“你骗人……”明辰一哆嗦，话还没说完，却被白洛捂上了嘴。抬头看向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神情充满警惕与戒备。他俯下身在明辰耳旁低声道：“莫要出声，外面有人。”
　　明辰身体一抖，点点头，靠在墙角脑中飞速思索遁地术隐身术幻影术的口诀要领。白洛从桌上拿起冰箫，想悄然向门口走去，却听外面传出一个不大的声音： “在人间第一日，白先生可愿意同我一起赏月？”
　　他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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