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芳亭

　　只听“扑扑”两记破空之声，蓝田玉感觉脖子有点疼，他下意识地扭动一下，脑袋居然还没有掉下来。他睁开眼四下里一望，两旁拿铡刀的刽子的已躺倒在地。慌乱之中，一个声音“锵”地掣刀在手，高呼道：“有人劫法场，快看住犯人！”话音甫落，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学究飘然而至，手中银光所到之处，士兵倒成一片。镇远将军追赶过来，只三五个回合，手中的钢刀便被削断。老学究显是不愿恋战，抓起蓝田玉纵身一跃，在树梢间腾挪穿梭。“放箭！”箭矢骤雨般地向树梢间攒射，但早已不见二人的踪影，倒是误伤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那些官兵没本事抓到凶犯，索性向百姓密集之处射去，然后砍下他们的头颅，声称是犯人的同党，回去邀功领赏升官。一时间呼天抢地，觅子寻爷，哭喊成一片。
　　蓝田玉被太虚先生左肋间夹得几乎闭过气去，随着他蹿高伏低。看来这一生一世与功名彻底无缘了，世上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才名！一股剜心掏肺之感令他痛不欲生，他索性闭上眼睛，任凭猛烈的狂风将自己风干成一具尸体——他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迎面一只鸟儿来不及闪避，正撞在他腿上，他的腿立即像遭到弹弓袭击一般，令他感到不同寻常的痛，然而他没有哭，因为他已经没有眼泪。蓦然，他的身体直线下降，有一种从高空中被抛下万丈深渊的恐惧，他不由得紧紧地抓住太虚先生的衣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同时“啊”地发出一长声惊叫，却被巨大的瀑布声所掩盖。
　　正在此刻，太虚先生停下来，将蓝田玉往地上一放，淡淡说声：“到了。”口中微微喘着气。蓝田玉睁眼一望，更加惊骇，他们正停在一座巍峨山峦的半山腰上，除了一块约容数十人站立的突出巨石之外，别无攀附之物。那山崖势如斧劈刀削般的陡峭，上面除了少许滑腻的青苔，什么植被都不生长。此处上不挨天，下不着地，连飞鸟都不来，只有几只苍鹰在山顶上空俯冲盘旋。一道瀑布如一匹素练从天际直垂下来，恰好遮住巨石，落向山底的深潭，飞溅起来的万千珠玉经阳光一照，幻出五彩之光。
　　太虚先生以剑柄将巨石的某处一击，石上便现出一个约一人爬进的幽洞。他正欲带蓝田玉走向石洞，蓝田玉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奋尽全力纵身一跃，向山下的深潭坠去，在这样一个无牵无挂的所在解脱了也好！太虚先生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条长索抛去，蓝田玉只觉腰身一紧，已被带上巨石来。
　　太虚先生喝道：“莫非你到此时还不醒悟，依然将功名利禄当作你活在世上惟一的目的？”蓝田玉惨笑道：“我只不过不想让人瞧不起罢了！人生最多不满百岁，谁不想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留下一点身后名？一个人若想在世上争得一席之地，从而建功立业，除了走仕途，还能怎么样？”
　　太虚先生又问：“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过是过眼烟云，我自按照我的喜好行事罢了，又何必在乎那些凡夫俗子的眼光？你活着究竟是为别人还是为自己？”
　　蓝田玉针锋相对：“我们既然生活在一个群体之中，由这个群体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只能在这张网内活动，又岂能随心所欲？除非你永远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他不自觉又一次吟唱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你一言一行都恪守着世俗的教条，丝毫不敢违拗它，以为只要安分守己，再加上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出人头地了。然而正是这些骗人的教条一步一步要了你的命，因为教条的颁行者从来不遵守，只是用来管束像你这一类愚氓的。普天之下万亿百姓，每三年才录取百十人，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营！而那高高在上的颁行者却在窃笑，他们只不过给你一点极其微茫的希望，就拼尽你一生的心血和才智，把你牢牢拴在功名柱上。你的文章确实很出色，可结果却差点被皇帝佬儿砍下脑袋，连那些比你蠢笨得多的人都不如。”
　　太虚先生目中带着深深的怜悯之色：“如今你已不属于这张网了，你是想主动走进这张网里去束手就缚，还是愿意拜我为师，做一个孤独而自由的侠客？一个侠客虽不能解救社稷苍生，但保住自身还是绰绰有馀的——为国为民为社稷，其实都不过是为自己。古往今来，哪一个王侯将相又能真正解救社稷苍生！”
　　蓝田玉万念俱灰，仰天叹道：“我已是朝廷钦犯了，还有别的选择么？”

　　十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号称“落魄书生”的侠客，以一套银虹剑法扬名立万，专取那些科场舞弊者的项上人头。那柄修长的银虹剑被他舞得飘逸绝伦，淋漓酣畅，如同一篇墨不加点的锦绣文章。

　　2008年1月10日于浙大西溪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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